旧文重读,博主鱼炒饭的病床回忆日记(转载分享)

2022-05-01 • 转载及安利暂无评论

转载注:博主鱼炒饭在18年初不幸先后经历了血栓肺栓、由血栓查出白血病、由白血病治疗导致感染严重流感、呼吸衰竭肾衰竭一系列病情,博主在危险期度过后在微博撰写了一系列回忆日记,中间用了大量篇幅描写了ICU的经历,非常生动的描写让我第一次阅读时深受震撼,我在本博客18年底的一篇博文提到了这系列文章(注1:见18年10月文章写在“青年危机”的23岁末)。今天重读了这系列文章,发现微博已经不全了,幸好机核还有基本完整的文章,因此转载搬运过来,作为对自己的警醒,也让自己能够时常思考生命、健康的意义。以下为原文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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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流水帐——我的病床回忆日记(一)

现在是八月底,距离我的白血病确诊纪念日1月12日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距离我开始与病魔缠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现在的我并没有多健康,但起码不是一个病秧子,恢复得还可以。现在我写下来这些流水账,算是为了记录而总结一下这一年来的生活,让自己不要忘记;也算给读者一点较为个人化的分享,给大家一点或是告诫、或是嘱咐的心里话。

本篇文章以手机打字写成,文段松散,结构难看。就当作是小学生的小日记,大家看个乐子。另外一年来的故事,我未必能每天每天记得那么清楚,总有颠三倒四之笔误,大家也不必较真。

0. 过劳,腿疼,血栓

可能是出于工作和项目的压力,去年夏天开始腿就一直疼。请了个假回国以后略有加重,但实际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不适感。回到美国后,人事科找我谈话,说要对我进行为期三周的业绩考核,如果不达标准就要辞退我了。一切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这里我要为自己辩护一下:并不是我工作能力太差,但总而言之单位给一个刚入职四个月的新兵蛋子发了一个两年后本组最大的全新功能模块真的是一件不甚合理的事情。一开始要我参加这个项目的目的是让我跟着一个大哥学习项目经验,但这位大哥还没怎么开始就被火速辞退,我稀里糊涂地成为了该项目的主程。一个上面预估几百小时就可以发布的项目活活做了两年多,规模越来越大,甚至要我写一个我完全没有接触过的隔壁组的功能,说实话完成已经不易,拖工期几乎是最小的损失。这个项目先后逼退项目组5个大哥,最后几乎就剩我自己了。理所应当地该我背锅。我的直系上司对此非常不满,但是人事科的决定是圣旨;我的上司也帮我把三周的紧急项目减少为三周的业绩考核,已经是尽其所能。

如果我可以保住工作,那我可以开开心心地在美国继续工作,媳妇可以和我一起在这个恬静的小村庄生活,一切如常。可我必须要做好被辞退的准备,于是三星期中,我开始了白天拼死工作,晚上拼死刷题的生活。白天的工作内容对于经历了那个魔鬼项目的我简直是易如反掌,我开始以数倍于组内平均水平的效率开始工作;每天坚持7点上班6点下班的好出勤,还有每天晚上7点到半夜12点的高密度刷题训练。至于休息不在乎了,在我的前途面前,一切都可以靠边——再说每天都能睡高达5个半小时,对于程序员也足够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星期后我以全组第一的业绩顺利通过考核,我的上司也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位拥有着阳光笑容而性格温和的中年男子,自从我加入这个软件开发组他就一直对我青睐有加,带我这两年来几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父子之情”,这个结果实在是让这“爷儿俩”都十分开心,我们甚至开了一瓶可乐以示庆祝。我告诉他,这周对我很关键,不止是工作问题,我还要去芝加哥接我的未婚妻。他大喜过望,说这可是一件大事,我确实要好好准备结婚的事情。未婚妻开心地接了回来,工作也保住了,结合这三周的突击业绩,加上我之前那个“拖了工”的项目在发布后的反响还不错,我一跃成了组里的“大能人”,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腿疼。

腿好疼。

这一个月以来的精神压力烟消云散。我突然意识到好久以来我都在闹腿疼。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这个腿疼,这个腿疼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自己浑然不觉。自己只觉得可能是肌肉扭伤,反正也不影响日常生活,随他去吧。

我操他大爷的腿好疼。

要说是肌肉扭伤,自觉得疼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可不紧不见好转,反倒愈演愈烈。痛至烈处,仿佛钢锥刺股,久不消散;就算是小打小痛,也是走得一瘸一拐,上下楼梯都是问题。未婚妻说,去看看大夫吧,这不对劲。

大夫说:小伙子你听说过血栓吗。

不是,大夫,我这个跟血栓有啥关系。

你这个是非常典型的深静脉血栓症状,你可能完全没感觉到,但是你左腿比右腿粗好多了。血栓已经阻塞了下肢总静脉的血液循环,如果你真的是血栓,恐怕现在你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去做个超声吧。

为我做B超的技术人员说:我看到什么我不能说,诊断不是我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电话了:确诊深静脉血栓。从今天起你需要吃抗凝血剂。你还年轻,会好起来的,加油!

我心里想着,既然是一种慢性病,那就慢慢来呗。加油。

哦对了小伙子,一定要按时吃药。这个病很担心腿部血栓脱落,这样就会有可能上行至肺部,造成肺栓塞,这是很要命的!你要是感觉胸闷气短,一定要叫救护车!

胸闷气短?大夫,这几个月来我一直都胸闷气短…倒不如说我早都忘了平稳呼吸是什么感觉了哈哈哈哈。

……哎,反正不舒服了就一定要来医院。尤其是胸口疼,很致命的!

三天后,我胸口疼。

不会吧…这么狠?但是这种疼好像也不是那种特别难受的疼,就只是好像…额,右肺这边有点憋得慌?说不清楚。越是担心越好像喘不上气,越喘不上气越怕自己这是“胸闷气短”,哎…这一定是办公室里太憋闷了。走到院子里,雨后的青草香让我确认了:都是自己吓自己。

晚上回家却觉得很生气。未婚妻给我做了一桌子菜也不觉得好吃,好像看什么都很不顺眼。闷哼哼地坐在电脑前,不理了吧!未婚妻说:哎我说话你咋不理我啊好好的。

我不理你了?!我哪不理你了?!!你家男人腿疼成这样你不懂得关心关心?!我这一天容易吗我!你这人怎么能这么自我!

未婚妻一脸愕然,然后就是委屈,紧接着哭了。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摔在我的桌子上,她回屋了。

去!有本事别出来!咋了我说两句还委屈的不行了!你有本事就别理我!

然后我就坐在那里开始生闷气。直到晚上睡觉,谁都没有理谁。

躺下以后,我倒开始胡思乱想了:不对啊,我不是这个性格啊。我什么时候因为这种无端端的事情这样发过火了,而且今天她什么都没做,我为什么要……

情志。心肺功能紊乱导致的情绪异常。血栓。脱落。肺栓。上午的“胸闷气短”。若隐若现的胸口痛。情志。无名怒火。胸闷。心情郁闷。无名火。血栓。

媳妇,咱们去急诊吧。

你可少来这一套。刚骂完人你可别突然想起一出是一出回头又开始装可怜。

不是媳妇我认真的,就信我这一次,我怕我肺栓。

栓这个字还没说完,未婚妻蹦起来了:你别吓我,明明也没啥事儿,你疼吗?

还行啊…不疼。或者说我自己不知道疼不疼啊,好像有点又好像不疼…

担心的话,今天先好好睡,都11点了。明天再去医院…

不行,我真的放心不下,去急诊吧。

未婚妻二话不说,起身穿衣服。一盏路灯都没有的马路上,我们的车孤零零地开往医院,一路二人无话,心情各自忐忑。

到了医院,接诊护士问询。

护士,我怕我有肺栓塞。

不可能的。你要是肺栓塞你是躺着进来的。

就算给我检查一下,我感觉不对劲。

好吧,先看一下基本体征吧。

一切正常。正常到不能更正常的数字。

护士笑了:我去叫医生。医生觉得没问题你能回去就回去吧。应该没啥问题。

大夫没有出现。另一个护士来了:医生说为了保险,做一个胸透CT吧。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接触CT。冰冷的机器,冰冷的机械音,热情的护士。这是一个需要观察血管,注射造影对比液的CT检查。这对比液会让你觉得浑身一热,尤其是流经阴部,会尤其明显,仿佛尿了裤子一般。

这液刚从胳膊打进去,没过几秒我就尿裤子了。血循环真快。

回到急诊病房,没过一会儿医生回来了。

哥们儿,你怎么血氧还能保持在98%?你右肺里面结结实实有一块血栓,没要了你的命算你走运了!

未婚妻惊讶地、惊恐地、随即冷静地开口:

我的天啊…是真的有肺栓了。

1. 肺栓塞,疼痛​

俗话说得好: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这个病越是“有危险、有可能”,作为病人本人就越担心;反而真正确诊这个病以后,一切就都顺其自然起来。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脑子里反倒是非常冷静,一边还在劝着不甚冷静的未婚妻:你看,这个肺栓说得那么可怕,事实上好像也没什么嘛。血压也正常,最关键的是血氧也正常,我甚至不需要吸氧就可以正常呼吸。可见老天还是有眼,到头来就算给我肺上跑了一个血栓,这个血栓也不要命。而且你看你家男人是不是心思缜密,就吵了一个不该吵的架就可以联想到这个,是不是特厉害!

说出这些话,感觉我自己也终于被劝得想通了。况且医生也说了:肺里已经有了血栓,我还在吃着抗凝剂,这已经是对肺栓最好的控制。注意日常生活,多休息,肺栓慢慢地总会消掉的。肺栓这个东西,要么就要命,要么就不要命。自己这块栓既然不要命,那慢慢来吧,只能慢慢来了。不能慌,不能急。最好的对待方式就是当它不存在,慢慢地总会消失的。

肺栓不这么认为,它认为它需要刷一点存在感了。

进入十月,病情渐渐地得到了控制,日常生活也还是步入了正轨。我和未婚妻两人正准备开始筹备结婚的事情:各种政府手续、联系牧师、定日子,慢慢地忙碌起来,也渐渐地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的事情。每天除了走路一瘸一拐,别的都看不出什么问题。腿疼慢慢地也成为了一种习惯,几乎都感觉不到了。

某日晚上,我躺不下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要睡觉,但是只要躺下就心烦意乱。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坐在我的胸口上一样,一旦躺下就喘不过气,但是只要坐起来,胸口就畅快无比。可是总不能这么傻坐着啊,总还是得睡觉啊。翻腾到了晚上一点多,终于习惯了躺下的胸闷,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还是这样。

第三天,还是这样。

第四天。

回过神来,平躺已经不是胸闷这么简单了。这是一种介于窒息与疼痛的感觉。甚至又有一种胸口疼痛的感觉,而且这个疼痛感非常真实。天啊,这真的是非常严重的胸口痛了吗。好疼,好疼,好疼。真的好疼。翻腾到晚上12点,这份疼痛终于向我亮出了獠牙:在右边第五根肋骨下面有一把匕首,插进去,拔出来;插进去,拔出来……慢慢地这把匕首变成了一根贯通前后胸的长剑,就在这个位置抽过去,插回来……未婚妻已经睡着,我不想惊扰到她。自己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也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事情,倒不如说只剩下了一个字:疼。热水、按摩、静坐、缓缓呼吸,也许这些让这个疼稍微消减了一点,但是依旧撕心裂肺——撕心裂肺。这是个好词儿,用来形容眼下我这份疼痛最为适合。哦,是这样啊。撕心有多疼我不知道,裂肺我懂了。我懂了。啊,好疼啊……疼得都快失去意识了。好疼啊。

已经是满脸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忍着疼咬着牙哭了几小时,自己不知道。

天亮了。

媳妇儿,我今天不想上班了,昨晚上一宿疼的都没睡着。

你怎么不早说?!快去医院!

美国的医疗和国内不太一样: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主治医生”来负责你的个人健康,日常有个头疼脑热的,你都需要和这位医生做一个预约,然后去和他聊。一直是同一个人为你看病是有一定好处的:当医生对你十分了解,那么他所给出的诊断及建议都会更加地“量体裁衣”。我的主治医生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先生,说话慢条斯理,逻辑清晰;他喜欢劝诫人多运动,健康饮食,少吃药。我喜欢这样的医生。

老爷子说:孩子你住院吧。这很严重。我这就给你安排住院手续,当然不是住在咱们这样的家门口的诊所,我给你安排到我们系统在麦迪逊最大的医院。你上次去急诊也是那里,不会太陌生的。

到了医院,我直接被按在了一辆轮椅上。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路啊。

年轻人,你要知道你现在的病情。你还这样好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要再给你的肺脏增加负担!你就老老实实地坐轮椅吧,我们推你进病房。

十楼。心肺血管病区。

天啊,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我居然就住在心肺血管病区了。

护士向我简单交代了一下:这次住院并不是为了治病,准确说这个病也说实话没法治。还是那句话,对于血栓,最温和也是最稳妥的治疗方法就是控制:吃着抗凝剂,然后让时间解决一切。由于我严重的胸口疼,医生认为我应该在医院好歹观察一个周末,然后静脉滴注肝素以控制并加速肺栓的溶解。住院三天算是一种标准对策。

美国的大医院条件真的不错,所有的病房都是单间,护士轮班值勤——也许太勤了一点,每隔几小时就进来问询情况,睡也睡不了多久就是。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倒也是一种生活,何况,也就三天。身上带着输液机,去卫生间什么的总是需要帮助,未婚妻在我身边和护士一起忙里忙外,也算一直都是“忙忙的”。

有时候她会去病房外面“看看”,一呆就是二十分钟,回到屋里,还是满面笑容。

天气很好。

三天就这么过去了,一切无事,自从肝素进入体内,肺部的疼痛也很快消散,真是随性。这来如风去也匆的疼痛以后真是不要再有了才好。出院以后继续安排结婚的事情,一转眼,我们结婚了。这期间又是买钻戒,又是和朋友一起做了一个小规模的庆祝,开开心心。

十一月。未婚妻,啊不,媳妇的旅游签证快要到期,得回国更换身份,重新办理签证了。她是一个没怎么离开过家的姑娘,思乡之心不必细问也能看得真切,刚好回国和家人一起好好聚一聚。然而我是个半病之躯,离开人的照顾大家都不放心,老娘便和她“交接”,过这边来照顾我的日常生活了。和老娘一起的生活自不必说,知子莫若母。时间就这样哗啦啦地过去,转眼间,圣诞过了;转眼间,元旦又过了;转眼间,媳妇该回来和老娘“交接”了。老娘还是不太舍得这个一分别又几年不见的儿子,手里攥着一月底的机票,也总是想改签。眼看就剩两星期,一对母子愈是不舍得。

腿还是疼。

老娘说:儿子,今天上班前去看看大夫,好歹让人家看看你这个腿,老是这么疼也不是个事儿啊。

我答应着出了门,这天的事情还很多,中午还得考试呢,况且怎么说也是个星期五,咱们得周末好好出去逛一逛,最不济吃点好的嘛。

这天的事情确实很多。这一天是2018年1月12日。

2. 2018年1月12日

聊一点病情相关的话:事实上我的血栓治疗过程是相当不顺利的。前面写过的这几次急诊还有住院在传统抗凝治疗中理论上都不该发生:只要我按时吃抗凝药物,我腿上的血栓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然后在血液的冲刷下慢慢地被溶解。

介绍一下常用的,也是我自己用过的几种抗凝药物:最早使用的抗凝剂是一种名叫阿哌沙班的新药,见效快、疗效好、易于控制。另一种抗凝剂名叫华法林: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研发成功的老牌药物,虽然起效相当缓慢,但是可靠且便于监控。最后防线的名字叫肝素:这是一种只能静脉注射或脂肪注射才可以被人体有效吸收的药物,这使得它很难在日常家庭中被广泛使用;然而肝素是最安全、最可靠、最有效的血液抗凝药品,只要条件允许,它毫无疑问是治疗血栓的第一选择。在医院里,需要做血液透析的病人往往会同时注射肝素以保持血液在体外的流动,血栓病人只要住院治疗也几乎都不会停止肝素的补给。

然而有个问题:这些药,除了肝素,仿佛都对我毫无作用。最开始我使用的就是阿哌沙班,然而就如前面所讲,如果阿哌沙班有效,那么我就不会有后面的肺栓的故事,更不用说住院了。在这个时间点我认识了一个血液病专科医生。家门口诊所的老爷子虽然经验丰富,但毕竟是个内科医生,血液病专家会做出更专业的判断。这位血液病专家是一位高个子的中年大叔,深眼窝、高颧骨,肤色却像东亚人,长得又精神又英俊。他的办公室就比较远了:从我家开车要二十分钟,在威斯康星大学医院卡本癌症研究中心。第一次去他办公室,看着门口的牌子,心想着这也真是有意思,怎么血液科看着看着来到了癌症中心了,不过还好我也就是个血栓,跟癌症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血液病和癌症是一只手的手心手背,这件事情我真是明白得太迟了。

大叔认为可能阿哌沙班并不是完全对我无效,只是我的血栓发展太快,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带着肺栓的我已经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他也不愿意再使用阿哌沙班这种几乎没有监视手段的药物对我继续治疗。

哥们儿,华法林咱了解一下?大叔开始向我介绍。

于是我换成了华法林,每周一次去诊所抽血测抗凝因子,这样的治疗持续了两个月。

哦对了哥们儿,你的血常规没啥毛病,就是这个白细胞啊,偏低。有点奇怪,虽然没有比正常值低多少,但是偏低不是好事儿,咱把你血栓治好了,就来看看这个白细胞低的问题吧。免疫力差可不行!

腿疼。

2018年1月12日,在老娘的劝说下,我终于去诊所看看这个腿疼还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当然,先去的是门口的诊所看老爷子。

老爷子看着我的腿,又是摸又是按,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这骗人的吧……血液抗凝这么久,血栓还更大了?!孩子,你现在不仅仅是腿部深静脉,就连表皮血管都有血栓了你知道吗,赶紧住院!

不是,我中午还要考试呢——

考试!考什么试!你快没命了!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老爷子突然间提高了嗓门,把我吓了一跳。可能他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整理了一下,继续说道:

理论上讲,在你现在的治疗下,血栓只会慢慢消散,最差也是保持原状,不可能再长大的。这就像三伏酷暑天,如果地上有积雪,这些积雪只会慢慢化掉,根本不可能有越积越多的道理。你的血栓,起码是在左边小腿上,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弥漫性扩散,非常危险,你现在就去大医院立刻做超声检查,我帮你做住院手续。

我狠狠地被吓到了。

超声检查室里,还是上次的那位护士帮我做检查。她非常擅于摆出一张你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扑克脸,鉴于上次的经验,我也并没有打算问她具体情况。

你的血栓,左下肢总静脉那个血栓。从小腿底下一直延伸到了大腿根部。

她撂下这样一句话。

啊?我不是一直吃着抗凝吗,怎么血栓还会越长越大的?可是如果说这样的话难道是说华法林也对我无效?吃两个月的抗凝还会有这么严重的变化吗?不对,血栓都长到大腿根了,那么继续往上长是不是要到腹腔了啊,影响到脏器可怎么办?没关系我以前也打过几天肝素,大不了以后都一直打肝素好了,疼点归疼点——

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别发呆啊,没事,现在你大腿根的血栓还没有继续向上发展的迹象,今天你来医院算你走运。多一天都不一定了。

啊……哦,好,谢谢……那我需要住院吗?

你的主治医生已经给你办了手续,现在你就在隔壁的病人休息室等着就好,我们需要给你安排一个病房,别着急。

老娘在旁边问:儿子,怎么样,没事儿吧?

可能还是得住院,我去跟单位说一下请假的事情吧。

老娘很冷静:没事儿,别担心,住院是为了咱病赶快好嘛。每天腿疼也不是事儿,要是能一次治好不是更好嘛。

病房。熟悉的输液机,熟悉的静脉留置针,肝素。唯一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心肺病房的各种监视仪器,六楼的普通病房还是比较简单的。护士一直进进出出,语言不通的老娘也一直在试着帮忙。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卡本癌症研究中心的白大褂的医生进来了:他的年纪和大叔差不多,圆脸,微胖,戴眼镜。开口说话却把我吓了一跳,他的嗓音和高大威猛的长相有着完美的反差,又细又轻还很温柔。

小伙子,今天你的血液病主治,就是之前那个大叔,他休假。所以这周末你就交给我咯!

你的病情很怪。很奇怪。普通的血栓病人是不会连华法林都无效的。你的血栓何止是没有被控制住,简直就是根本无视你的血液环境还在继续疯长。虽然我这样说很武断,但是我希望你能有心理准备:一般来说,引发血栓的不仅仅是久坐和生活习惯;癌症也是诱发血栓的重要因素之一。你的血栓完全无法靠生理调节,甚至可以说它完全在无视你的生理调节,我现在必须从病理的角度看待它。

单刀直入地说,我怀疑你身上有癌症。

我无法完全确认或是彻底排除我的猜想,毕竟你的血常规一直以来都相对比较正常,放射造影下也没有奇怪的体内肿块。我已经安排了一套非常详尽的血液化验,希望结果能尽快下来。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靠肝素来控制你的血栓,不能再让它长了。肝素是一种奇妙的药品,无论多严重,它都会非常简单直接地把血栓控制并溶解。初步来看你可能需要住院起码一周,如果有需要安排的,比如公司需要医院证明之类,请务必跟我说。

眼镜大叔说完这些,化验科的护士来了。

抽了16支大大小小的试管瓶。

四小时以后我会再来的哦,好好休息!抽血的护士是一位开朗的大妈。

都忙完了,我把医生说的话一五一十跟老娘说了。

哎……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都要坦然接受。大夫不是也说了,你现在这个病还没确认嘛。别癌症癌症的,自己心情不好才是大问题。老娘还在安慰我。

中午进的病房,除了抽血,一天无事。一晃眼吃晚饭了。

眼镜大叔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很多打印的材料,还有三个小册子。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仿佛是要准备些什么,然后他走进来了。

小伙子。你的病情,初步确诊了。

我直接从结论给你讲:你得的是Acute Promyelocytic Leukemia。

我一直是在美国看病,所以之前写的所有交流都几乎是英语,这也不言自明。然而医学上使用的词汇,哪怕是最日常最简单的,也不会出现在日常英语中,我就算有多少词汇量,没接触过的肯定也不懂,比如,Leukemia这个词儿。

大夫您等一下,您说的这个病名我不太懂,我去谷歌查一下Leukemia是什么意思,您等一下!我略带抱歉地打断了医生。

我掏出了手机。

我打开了谷歌翻译。

Leukemia。

白血病。

大夫我知道了,您继续讲吧。

我当时已经忘记了什么是表情。眼镜大叔看着我,一脸“你真的明白了吗”的疑惑,开始解释:

白血病的明显表征都是白细胞异常地升高,而你的白细胞一直偏低,这也是大家一直没有往这个方向推断的原因。然而今天我们已经把你的血液样本做了若干种不同的试验……一个经验更加丰富的老医生,也就是我们卡本中心的主任,他亲自要求看你的血液涂片。刚刚他给我打电话过来,说是在你的涂片里看到了非常明显而典型的APML特征。你知道我们医生,说话都是“可能”、“也许”、“大概”,而他下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怕是这辈子第一次用了“我肯定”这样的词儿。APML的确诊还需要经过一种分子化验,但是他这样说我是相信的,而治病宜早不宜迟,所以即便现在没有官方报告,我们也要开始对你的白血病进行治疗了。

你得的这种白血病,是所有白血病里面最凶险的一种。它的特征就是会让你的血液变得不会凝固,然而与此同时还会在体内制造大量血栓。这个病的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正是这个血栓:它会在短时间内让血栓在全身范围内弥漫性扩散,到达关键脏器后就要命了。你真的命大,在你的血栓刚刚开始扩散,还没有发展得太过分的时候就已经来医院用肝素了,真是运气好。

运气好的还不止于此,这虽然是最凶险的白血病,也是最容易治疗的白血病。这种病的控制稳定率高达95%以上,甚至可以在短期内达到“治愈”的阶段。你要知道一般来说癌症是不会谈治愈与否的,但你得的这种癌症是有治愈可能的。更好的是,你根本不需要放疗化疗或是骨髓移植!在几年前,一个非常优秀的中国研究者发明了对这种白血病的非常有效的针对性疗法,我们把这种疗法称作靶向分化治疗。所用的两种药材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第一种是维生素A的衍生物,第二种,是砒霜。

我操砒霜?

没错,就是那个砒霜。三氧化二砷。使用这两种药物结合,你的病情在一个月内就可以得到控制了。现在我们正在做你的病房转移手续,等到再晚一点你就会去医院的八楼,那里会更适合你的治疗,设备也更多。我手里是这个病的一些介绍小册子,还有这两种药品的介绍和副作用的说明,你要是有心情,就读读看吧。

眼镜大叔看着我的眼睛。

小伙子,别太难过,这个病,我向你保证,不难治的。肯定没问题。

大夫,您看我像是难过吗!哎哟我这不是刚好中大奖了哈哈哈,您说如果是什么治不了的绝症,那我哭上一场;您说这病不仅好治还能治愈,那咱等啥,赶紧治呀!

眼镜大叔突然就哭了。

可是接下来才是问题:我该怎么把这个事儿跟老娘说呢。

……老娘,你儿子这次可牛逼了。

一言以蔽之,白血病。

老娘当时就戗不住了,我赶紧趁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大夫说的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儿子,别怕。大夫不是说能治嘛。你要相信大夫。就算得了什么病,该来的就来吧,别丧气,别难过。

不是老娘,我怕你受不了。

哎呀你老娘坚强着呢。没事儿,现在在这边可不就是咱娘儿俩相依为命,我要是垮了可还得了。再说你这个病刚才大夫不也是说了,一个月就能见成效嘛。我还是比较冷静的。大不了迟走一个月,等你媳妇儿回来了,我俩一起照顾你,我也能多个帮手。多好。

娘儿俩就这样有说有笑的,我一边查着网上有关这个病的资料,一边跟老娘聊着天,时间过得飞快。

就这样,我转到八楼的癌症病区了。

(未完待续)

写在后面的话:如果您真的忍着大篇幅的文字一路看到了这里,我在这里向您表达感谢。我知道在这个读图时代,刻意地写一篇没有图的文章读起来有多么的痛苦。我写这篇文章不仅是想要和大家分享我这一年在病床上和白血病搏斗的经历;也是写给自己,让自己不要忘记,让自己记得健康第一。

这几天在看《工作细胞》的动画片,这是一个以血细胞为主的轻松可爱的漫画改编成的动画,我在这个漫画刚出版的时候就在追,十分喜欢。几年后,它刚好在我的病情得到控制和恢复后动画化了,而且这动画十分优秀。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哈哈大笑着看完,有些时候会不自主的哭出来。

这篇“日记”打算从去年9月开始一直写到今年6月,预计篇幅应该是还会写个五篇左右。不会半途而废的,我自己不会允许自己半途而废。

健康第一。

一篇流水帐——我的病床回忆日记(二)

现在是八月底,距离我的白血病确诊纪念日1月12日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距离我开始与病魔缠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现在的我并没有多健康,但起码不是一个病秧子,恢复得还可以。现在我写下来这些流水账,算是为了记录而总结一下这一年来的生活,让自己不要忘记;也算给读者一点较为个人化的分享,给大家一点或是告诫、或是嘱咐的心里话。

本篇文章以手机打字写成,文段松散,结构难看。就当作是小学生的小日记,大家看个乐子。另外一年来的故事,我未必能每天每天记得那么清楚,总有颠三倒四之笔误,大家也不必较真。

前文请见一篇流水帐——我的病床回忆日记(一)

3. 八楼中厅,888号病房

所有的医院似乎都对“癌症病房”这样的绝症看护区有一种忌讳:无论是我之前的实习单位、爷爷当时住院的医院、姥姥当时住院的医院、还是现在我所就诊的医院,都在病区/病房的标注上完全不提“癌症”二字。事实上我这个医院的八楼在电梯的楼层指引上写的依旧是“普通病房”——人家并不是自欺欺人,普通病房确实也是有的,电梯上得八楼来,上来就是一行大字:“普通病房-八楼东厅”。但是到了八楼,在普通病房完全相反的方向有一扇什么都没有标注的大门,在这扇大门过后是一个消毒通道,在这个通道后是另一扇什么都没有标注的大门。打开这扇门,墙边的铜牌子上刻着一行小字:“癌症病区-八楼中厅”。所有医生和护士都用“八楼中厅”这四个字来指代这个地方,久而久之我也和大家一样习惯了“八楼中厅”这四个字,或者更简略一点,“八楼”。

说说八楼中厅。进得两道大门来,映入眼帘的是护士台。围绕着护士台是一个U型的通道,两边排着共计若干个病房——具体多少间病房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我住的888号病房窗户朝着麦迪逊市区,朝外看去就是门多塔湖和莫诺纳湖环绕着的麦迪逊市政厅,风景好得要命。888也可能是整个八楼中厅最大的病房,里面除了我的病床,还有一个几乎是双人床大小的一架沙发床,老娘也有了睡的地方。我被推进八楼来,也没太来得及看看走廊的景色,我就来到了自己这“第二个家”,一住就是一星期。

第一个疗程也确实就持续一星期。之前说过的,我的病需要全反式维甲酸(ATRA)和砷剂(砒霜)联合使用:全反式维甲酸一顿5粒、一天三顿,砷剂是静脉注射、一天一次。全反式维甲酸的作用是诱导血液中异常细胞的分化,砒霜在此后使用可以使分化的异常细胞执行自毁,从而促进正常白细胞的生成。这两种药品作为靶向分化治疗药品,已经是癌症治疗里最温和的类型,但也是有一定的副作用。

全反式维甲酸本来是皮肤科的一种外用药,然而大量口服的话,也会奇妙地产生“改善皮肤质量并祛除痘痘”这样的“副作用”。当然除此之外,掉头发、视力降低、口干舌燥以致嘴唇开裂的副作用也是有的——自我开始吃ATRA,润唇膏就没有离开我的手边,就这样也没能防止我的嘴唇每天都像汉尼拔一样血淋淋。

砒霜大家就都比较了解了:副作用请参考武大郎,此处不再详述。好在砒霜进入血液循环以后对消化系统的刺激还比较小,但是也会产生强烈的恶心和呕吐感,需要用药来抵消。

然而由于这些药品的特殊性,护士每次都会穿着防化服给我配药、给药,看起来很严重。我老娘被郑重地通知说,从今天起,您最好不要和您的儿子共用一个卫生间,因为他的排泄物有剧毒——这句话让老娘哭笑不得,但是我和护士的一脸严肃让本来不当回事的她也变得郑重起来。看着每天穿着防化服收拾卫生间的护士和保洁阿姨,我自己也开始觉得这事儿看来真的很严重。

这些药品还有另一个潜在的危险:服用ATRA可能会造成一种叫做“分化综合征”的致命的副作用。这个综合征会产生非常急性的类炎症症状,包括但不限于发烧、呼吸困难、肝肾功能障碍、皮疹、肺及胸腔内积液等等。这些症状一旦大量产生便十分致命,因而在使用ATRA治疗APML的时候常常会配合使用类固醇等强力抗炎药物。我的情况是每天都会打地塞米松。地塞米松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一种类固醇类抗炎药物了,外号“美国万能药”的它在大多数急性抗炎场景中都有使用。然而不那么熟悉的是它对我的一种极其罕见的异常反应:静脉注射地塞米松后,我的屁股,准确说是肛门周边,会发生很短暂但却强烈的瘙痒般的刺激感,持续三秒。医院的护士纷纷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还有病房,病房从我开始用药就进入了无菌环境。大家从刚才的药理描述中不难推测这个靶向治疗会在短时间内快速降低体内的白细胞水平,换句话说,就是降低体内的免疫力。不仅是病房要无菌,就连平时吃的东西喝的水也都要经过特殊处理——许多蔬菜水果都因为“无法做无菌处理”而从我的菜单上撤下。还好这样人心惶惶的日子也只是过了一个星期,时间总是很快的。转眼间,第一个治疗阶段结束。又过了三天,我的白细胞迅速地来到了“前所未有的”正常水平,病房的无菌被撤下,皆大欢喜。

护士说,都快两星期没洗澡了,赶紧去冲个澡吧!

然后我晕澡堂子了。

可能有朋友还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泡澡会晕,这里给大家稍微科普一下:在浴室里洗热水澡都几乎是一个水雾蒸腾的环境,空气中水雾及水蒸气的比例大幅升高,如果还关着门,那么整个浴室就是一个相对低氧的环境了。健康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应该还可以坚持不少时间,但是如果时间长了,总会出现或多或少的缺氧症状:头晕眼花、心慌心悸、四肢乏力等等。肺功能不太好的朋友在这样的环境可能会更快地进入这样的缺氧状态,而我当时只用了三分钟就彻底晕过去了。

我……没……事……

接下来我看到了眼前突然多了五个人,自己的鼻子上插了一根氧气管。这五个人里三女二男,都在试图把我拽到浴室门外的轮椅上。

我,我真的没事。

没事个屁!你昏迷十分钟了!你知不知道刚才你在浴室昏迷然后摔倒的事情!如果不是你母亲不停敲门,事情就大条了!

妈……浴室里有报警绳啊,你怎么不拉……

我怎么知道那是报警的!我当时都快吓死了!

抬眼一看,病房外面戴着口罩的还有三个人,我的媳妇,还有两个本应在芝加哥的至交好友。

哦,对哦。今天是媳妇回来的日子,他俩要送她回麦迪逊。

对哦。洗澡前还在打电话说这个事情来着。我怎么好像都不记得了。

他们在门外,好像不让进来一样。

再仔细一看,我身边围了十几个人。

没事了……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

媳妇来到我身边,抓着我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回来的……

没事的媳妇,我……我再休息一会儿吧。

身体情况突然开始变差。戴着一升的氧气,血氧含量也常常只能维持在85%左右。正常人的血氧很难低于98%,而低于90%就已经是血氧含量不足的表现。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到了第三天,我的血氧监视已经掉到了80%上下,氧气供给已经到了两升。护士进来了。

孩子,你的血氧含量已经到了不足以维持生命的程度了,为了我们下一步的决定,现在只靠指套测血氧是不够准确的,接下来我们要取你的动脉血氧。你明白取动脉血氧的步骤吗。

这是我当年在医院实习时见过无数次的事情:对于濒临呼吸衰竭的患者,医护人员需要做出是否需要送往ICU或高压氧舱做进一步治疗的 决定。寻常的非穿刺式,也就是指尖红外光测血氧的方法已经不能成为“下一步决定”的准确测量方法了,这时候必须使用动脉穿刺采氧。听起来非常简单直接:找到一根动脉血管,一根针插进去,抽血,测量,完毕。具体的采集手段是这样的:通常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护士,用摸脉搏的方法找到手腕上的桡动脉——这根动脉所有人都能摸到,仿佛很浅,然而它所在的位置在手腕深处——使用一根相当长,我是说,相当长的针,从手掌靠下的手腕处穿刺进入,由于这根动脉所在很深,护士只能靠触觉来感知针和血管之间的位置关系。刺入血管后用注射器采血,然后只需要迅速把这个血样放进血氧分析器中就结束了。

这根针相当长。

护士在把这根针拿出来前跟我说:孩子,闭上眼,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要看。

没事儿的护士,我很不怕疼的!

我求你了千万不要看。你以为你能控制住,你的动脉血管会因为你的紧张而到处乱跑,这对咱俩都是个麻烦事儿。

读者朋友们:现在你们千万不要去想一头长鼻子大象!

你们在想什么?

于是我看到了这根针。

这根针相当长。

我开始经历自从住院以来,最漫长的五分钟。

在美国就医,只要跟医院打交道,第一件事情就是扎一根静脉留置管。按照护士的话说,这叫“我们需要随时随地能在你的身上找到一个入口”。和国内不同,就算是门诊输液,美国的护士们也很少会在手背上扎针:对病人来说,手背上的针不甚方便、不好活动,也会更加疼痛;于是大家都会优先选择前臂的表层大静脉。习惯了这一下针刺以后,就不会再觉得有多疼了,何况真的不算特别疼,咬咬牙的事儿。

所以这根针进去的时候,不疼。

准确说一直都没怎么感觉到疼:除了皮层感觉神经以外,皮肤再往下就没多少和痛觉相关的神经了。于是我在手腕处感到的是一种更加类似于压迫的感觉。这个真的没什么。

很有什么的是那种紧张感。我自己旁观过很多次动脉采氧的过程,我知道护士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只凭一根针的反馈找到那根动脉。不能问。不能问。不能问。不能问。

不能问。

不能问。

操。

护士,找到了吗?

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针出去了。

不行……你这也太难找了吧,我去找一个更会扎血氧的护士来。

她打开对讲机,打了一个电话。没过一分钟,另一个陪护我的护士进来了。

小伙子,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要看。

血氧分析的结果出来了:75%。咬着牙生扛了两针血氧的我根本没精力看护士的表情,况且我真的有点快喘不上气了。

后进来的护士打了个电话。我感觉这个电话仿佛打了一年多。

小伙子,我们需要送你去ICU了。

4. ICU

ICU,全称“重症监护室”。无论是哪科的病人,只要进入“生命危急”状态,都会被送到ICU进行更加严格的看护和抢救。同样的,只要脱离“生命危急”状态,无论你多想呆在这里,都会被很快送走。

不过应该不会有人想要呆在这种地方。

七楼。

ICU比普通病房小很多——我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被推进ICU的,所以走廊的样子几乎没怎么看清——有没有窗户都几乎没看清,只看得见里面斜着有一张大病床。我摇摇晃晃地从原来的病床上下来,上得ICU的病床去,立刻就被震撼了。

这是一张不知道多么精密的气垫床。开始躺上去仿佛是躺在了水上,但是马上在我的背下面就好像有无数的手把我托了起来,材质慢慢变硬,十几秒后,变成了硬质床垫的触感。背部和膝盖部位可以抬起来的范围比八楼那张病床要大得多,如果我愿意,这张床甚至可以变成一个大型的靠背椅。手抬起来放下去的时候可以明显感到床在回应我的动作,无论是什么样的姿势,它都在试图回应,让我感到舒服;但是翻身或是坐起来的时候床却不怎么动,仿佛就是一张正常的硬板床。

躺上床以后,护士们开始围着我一言不发地开始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心脏监视、血压臂带、氧气——这个氧气需要着重说一下。我从八楼来到ICU的唯一原因就是氧气:除了ICU,普通病房已经无法用更高的压力和流量给我供氧了。来到ICU的当晚,我用的是一个五升的供氧鼻管。这个管子供的是湿润氧气,在高压供氧的场景下可以保护我的呼吸道粘膜。在八楼病房,氧气是通过墙上的一个氧气出口直接供应的,但是ICU没有这样的墙上设备:屋子里推进来一台制氧机。

这就是ICU和普通病房的最大的不同之处了。普通病房的设备几乎是固定的,需要什么都会在病房里随取随用;而ICU几乎是一个“家徒四壁”的普通屋子,所有的高精尖设备都在隔壁的库房里,需要的时候才会推进病房里来。

制氧机特别吵。第一天晚上几乎没怎么睡着。

后面的日子告诉我,只要在ICU,谁都睡不着。在噪音方面,制氧机已经算是比较温和的了。

第二天。护士进得病房里来,告诉我我的氧气管不够用了,在五升氧气下我的血氧还只是勉强拉到82%。我需要换成一个吸氧面罩,这是电视上非常常见的那种覆盖口鼻的面罩,供氧量可以达到十五升。之前的五升鼻管其实已经几乎是让我觉得是在往鼻子里灌气了,还是略略有点难受;这个面罩反倒是解放了鼻子,加上氧气浓度上升,简直是畅快无比。

没用。到了下午,血氧又掉到80%了。

一位呼吸科的医生进来,问了我一个问题。

如果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你是否接受呼吸机?

我把这个问题翻译给我老娘。老娘立刻不干了。

绝对不要!呼吸机是不是要从脖子这儿切一刀把管子插进去!这种事情我是不会接受的!

我点点头,转向医生:

我接受。

不过这个呼吸机会不会做气管切开术?

医生笑了:电视剧看多了吧,那是在十分危急,无可选择的时候才会做的,你这么清醒,我们只需要正常插入就可以啦,放心。不过你现在还没有到必须上呼吸机的时候,我接下来会让你佩戴一个非常难受的高压氧气面罩,这个面罩会给你提供每分钟五十升的氧气。我们看看这个情况下你能不能稳定下来。

这是一个15厘米左右,正方形的,结构颇为复杂的,沉重的,塑胶材质的面具。在这个面具的后面还有几个可以伸缩的布带子,抽紧以后,这个面具仿佛是长在了我的脸上一样,非常勒,非常紧,非常地不舒服。

然后这个玩意开始供氧了。

我仿佛感觉我的鼻子、鼻孔、嘴巴、所有被面罩覆盖的毛孔都被一股巨大的气压强行撑开,在吸气的时候好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泵在往我的肺里强行灌气,但奇怪的是呼气却不受影响。戴着这玩意过了五分钟我就有点受不了了。想吐。

可是血氧拉回来了。90%。

到了晚上七点。我被这个东西罩着,话也不能说,甚至感觉口水都消失了。除了拿掉它,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媳妇和老娘跟我说话我也懒得理,就好像真的没有精力一样;旁边不知何时突然围上来好多医生和护士,啊,都无所谓了,脑子越来越轻,好像整个身体都要飞起来了。

护士们开始齐声大喊,突然整个ICU进入了戒严状态。房顶的四角突然亮起了四盏吵闹的红灯,并且开始播放警铃。医生和护士们推着我的病床开始跑,依稀能听见有人说了一句“维生冷冻舱”。原来是这样,我快死了,然后他们要把我赶紧推到十七楼的救生舱那边去了。

眼见着医生和护士就开始扒开我的嘴,往我的嘴里塞了一根差不多一米来长的管子。这根管子好像并不存在一样,进入我的喉咙,却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呕吐感,真是奇妙。紧接着我的病床的地板上突然多了一个缺口,从这个缺口上徐徐升起一块有如方尖碑一样的机器,上面布满了金色的花纹。这根管子的另一端被护士拿着,插在了这机器的一个卡槽上。方尖碑开始缓缓嗡鸣,我感觉到我的肺仿佛被泵动了一样,困扰着我近两周的胸闷感突然消失了。

浑身一阵轻松,我开心地叫上了几个在广州上大学的室友去看David Bowie的演唱会了。从麦迪逊开车去纳什维尔不算近,一般总得走个一天;但是哥几个轮班开车,勉勉强强走了俩小时还是到了。到了迈阿密以后,我们几个吃了一顿非常普通,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中餐自助,在旅馆稍微歇了歇,换上泳装就一起去了海边。

毕竟是一起在芝加哥打拼的哥们儿,大家都还挺照顾我这个病号。推着我的病床来到了机场,我就这样上了空军一号,要回国进行进一步治疗了。毕竟对于我这个病,国内的医生要更有经验,治起来想必也更加游刃有余。和我一起回国的当然还有即将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的川普,要不是我嘴上插了那么大一根管子,我真的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倒不一定是从民生的角度多么地质问,只是想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事情。

空军一号就这么起飞了。不知道是不是海拔太高的缘故,虽然机舱里十分平稳,但是我却觉得有点出不上气了——那个熟悉的胸闷感又回来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可不行,我好不容易进了ICU,好不容易还吊着一条命,我怎么能死在回国的路上!

一个声音开始跟我说话。

呼。

吸。

呼。

吸。

集中精神。一定要好好呼吸。

是啊,川普在我座位前面再怎么骂骂咧咧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认真呼吸,心静自然凉。我就跟着这个声音的节奏,开始慢慢地,平缓地呼吸。

胸闷感慢慢地消减了一点点。

飞机降落了。这可太好了!马上我就可以回国接受进一步治疗了!

就在这个时候,川普站了起来。

他开始缓缓地往机舱门走,并堵在了机舱门前,开始向飞机下面夹道欢迎的人们挥手致意。

我致你妈的意啊!这儿人都要死了,你能不能别浪费我的时间!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可是川普不动。他还在挥手。

哦,我是在做梦啊。

然后我就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泡在一种淡黄色的营养液里。外面的白大褂们看到我睁开眼了,开心地喊着我听不明白的词句。我被七手八脚地从这缸营养液里捞出来,擦干净了,然后安排在另一个病床上……不对,这不是另一个病床,这是我一开始住进ICU的那个,超强超猛气垫床!

然后我睁开眼,看见老娘站在我的右边,媳妇站在我的床脚,床左边站着一个男人,握着我的手。

……老爹?

5. 呼吸机

然而一转眼老爹就出去了,好像是被护士还是医生请出去了,但是老娘和媳妇还在屋里。我叫媳妇过来,让她帮我去叫一下护士。

她完全没理我。

哦,是哦,我嘴上还插着呼吸机呢。

啊,这个呼吸机看上去实在是太厉害了:简直就是一个巨型的海葵一样的生物吸附在我的嘴上,上面有着黄绿相间,还发着暗紫色的光,好像是什么紫色的LED灯在这个巨型的口器上忽明忽暗地闪烁。仔细看看,这个口器旁边细细地排着一圈牙齿,牙齿居然有里外三层,就像是活物一般开合并旋转着。

在呼吸机的口器上还有一颗绿色的幼苗,似乎是用来显示我的肺部健康情况的。

之前做梦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呼吸机是从地板上的一个空洞中升起来的——这显然是梦,太假了。定睛一看,呼吸机事实上是一台直冲天际,高约十米的类似圆柱体的机器:这台机器周围缠绕着各种管线,这些管线错综盘杂,好似这台机器的经脉一样,有规律地搏动着。整个呼吸机和它所连接的各种管子,结合插在我嘴上的口器,仿佛是一只庞然巨兽,驱动着我的呼吸。

仔细看才发现,原来ICU的地板上果然还是有玄机的:合成材料的地板砖下,细看是透明的。下面有无数的管道插在我的病床上,病床似乎有几千根细细的管子,通过某种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的神秘方法连接在我身上,似乎在给我供给液体。我的全身都完全无法移动,想必是完全固定在这个维生装置上了。

哎哟,这个嘴上捂着个东西是难受啊。啥时候能让我说话。我想着,还是得让媳妇叫护士。

可能是看到了在床上扭动的我,老娘和媳妇赶忙凑了过来。

哎哟……妈他看起来好像想说话。

肯定啊,睡了那么久,起来嘴上还插个管子,想说话不是肯定的嘛。

唔……孩子真可怜。

可怜个屁!我现在好着呢!

可惜她们听不见。

我抓着媳妇的手,开始在她手里写字:

去,帮,我,问,护,士,啥,时,

你在干什么啊?妈,他抓着我的手又根本不动的。

可能他是想写字?

宝宝,你是要说点什么吗?

点头。

宝宝,你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好不好。

点头。

去,帮,

你写的是啥啊……完全不懂……你手指根本都不会动啊!

操。

我手上没劲儿?

这可怎么办。

我想抬手指我嘴上的管子,发现手抬不起来。怎么回事。

宝宝,我接下来念字母表,你脑子里想一个简单单词,念到那个字母你就点头哦。

ASK。

准备好了。

A,B,C,D,E……

Ask的第一个字母是什么来着……H吗?

媳妇一路念到了Z,我都没反应。

媳妇崩溃了。

还是认真写字吧。我开始集中精力,一笔一划地,慢慢地写。

撇,捺,横。

A!宝宝你写的是A吗!

点头。

左拐弯,右拐弯。

这……这么扭着弯的笔划,应该是S吧。

点头。

竖,左拐弯,右拐弯。

怎么又是扭来扭去的……又是一个S?哦哦哦!莫非是ASS吗!妈,他说他拉床上了!我去叫护士来!

总之是叫护士了,ass就ass吧。

护士进得门来,我才意识到我现在所在的病房有多大:之前我住的ICU只有888的一半大小,但是从护士进门到我的病床前,她应该走了五分钟。粗略估计我现在在的这个病房应该长宽都有几十米。护士走到我的床前,检查了一下我的尿不湿。

没事啊,他没有大便失禁。放心吧。

转身朝向我,说:

我知道你想问呼吸机的事情。别担心,医生还在评估你的呼吸能力,现在你还没准备好,再耐心地等一下吧。

听到这句话我彻底狂躁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指着护士的鼻子开始大骂:妈的你知道这个玩意有多难受吗!我连话都说不了!耐心等耐心等,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快给老子拔出来啊!!

护士根本没有理会我,向我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过了不知多久,一位医生领着几个护士进来了。他们开始给我身上铺一张大毯子,滑滑的。媳妇和老娘被安排到房间角落的一张椅子上,身上好像也铺了毯子;老爹还在门外。护士开始跟我说话:接下来我们要开始拔除你的呼吸机了。不要担心,不会难受的,但是你可能会产生一些呕吐感。不要忍着,全都吐出来。那么准备好,一,二三——

我嘴里吐出了一只巨大的黑色蛞蝓,这只蛞蝓被我吐到了地上以后就被地板吸收了,留下的只有一滩黄绿色的粘液。嘴里一阵轻松,终于摆脱了这个玩意,我可以说话了!

————

我张了张嘴,并没有声音发出来。

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有声音发出来。

我好像没有声带了。

但好在我还可以用气声勉强“说话”,慢一点大家总能听明白的。拔呼吸机的护士刚离开病房,老爹老娘和媳妇就凑了上来。

看看这是谁!老娘开心地向老爹的方向指着。

爹……我知道这是我爹……但是不对。我前天才跟我爹商量完来美国看我的行程,机票是二月中旬的才对……

我改签了机票,我已经来这边第三天了,儿子你可是要把你爹的命要了啊。老爹终于开口。

没事了,总算是没事了,我儿子醒来了……老爹突然哭着抓着我的手。

接下来一名陌生的护士走了过来:

你终于醒啦!她特别开心地说道,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照顾你,看到你醒过来真棒!不过根据规章制度我现在必须问你几个问题,你要仔细回答哦。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鱼炒饭。

你现在在哪?

我刚准备回答在中国。但我想起坐空军一号回国是一个梦。

我应该是在麦迪逊吧?

现在是哪一年?

二……二零一八年?

几月?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我依稀记得我是1月24日晚上进入ICU,现在应该还是第三天晚上。

1月……27号?

孩子,今天是2月4号。

我陷入了混乱。

接下来的半小时,是护士和我三个家人向我讲故事的时间。

27号晚上,高压氧气面罩已经不好使了,医生最后向媳妇和老娘确认以后,决定让我上呼吸机。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处于深度镇静状态,医生一直在对我进行抢救——中间的过程太过复杂,现在先不跟我讲,但总之经过了将近九天的时间,我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今天,2月4号,我从镇静状态中解除,除下呼吸机,开始自主呼吸。

可是我之前不是被推出去,到了十七楼抢救的吗?

孩子,自你进入这个ICU,你一直在这个病房里,这张床上躺着,你哪都没去。咱们医院甚至没有十七楼。

可是你们刚刚不是还把我从营养液里取出来吗?

……这一定是你的幻觉呢,孩子。好啦,我们接下来要给你换床单,接下来你尽量滚到床的左边去,抓紧。

这句话刚说完,就看见门口进来了几个帮忙的护士。我开始向左翻滚。

不行,完全做不到,我一定是被捆在床上了,别说滚到左边了,连抬手都做不到。

一个大胡子小哥走了过来,一把把我推得开始向左翻滚起来,终于我转了半圈,脸朝着床的左边了。

眼前是一根输液管子,管子上粘着一张写着“CHANGE SATURDAY”的标签。

我开始盯着这个标签看。

这是什么语言啊,首先我敢肯定这两个词我绝对没见过,如此排列奇怪的字母,不可能是英语。Change……Change……这个词应该怎么读呢。Chang Gu?应该是这样的吧。听起来这个东西还挺像韩语的。奇怪,美国医院还有韩国产的东西,甚至还标着韩文。真是神了。

回过神来,床单已经换好了。

啊,我昏迷了九天。

从这句话开始,我对自己现在的情况来了一个仔细的评估和总结。

6. 现状

如果说之前大部分我所经历的都是幻觉,或者无法断定什么是幻觉的话,那就干脆不要再想之前的事情,一切从现在开始。

现在是2018年2月4日晚,我还在七楼ICU病房,陪床的家属有三位:老爹、老娘和媳妇。我的专职陪护护士有三位,每天都在轮班倒——趁这个机会解释一下(美国)医院护士的部分陪护制度:

首先是普通病房。普通病房几乎是一整层楼只有一个小房间作为护士站,当班护士很可能需要对几乎大半个病区进行看护,也就是说按下护士铃以后,你的护士很可能还在别的病房照顾病人。我住过一阵子普通病房——也许当时的我被随叫随到的ICU护士给惯坏了,这样的“排队等候”让我相当不适应。

中级监护室,英文简称IMCU,之前说过的八楼中厅就是医院的一个IMCU。不仅是癌症病区,心血管、呼吸科病区也多数采用IMCU配置:这些病区的病房往往围绕护士站设立,每名当班护士只会负责两到三个病房。当按下护士铃,护士站会通过你的护士铃和你对讲,询问你呼叫的事由。护士的反应速度比普通病房快上许多倍。

重症监护室,也就是ICU则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了。在ICU病区,最大的中心区域就是护士站,围绕着这个巨大的护士站有一个个的ICU病房,每个病房门口都正对着护士站的一个隔间。每一个ICU的病人都会至少安排一名护士进行看护,这名护士就只会坐在你病房对面的隔间中,时刻观察你的生命体征,并随时准备回应你的呼叫。只要你按下护士铃,护士几秒内就会来到你的床边。

而我作为当时ICU里最重的重病号,在昏迷期间据说是有五位护士轮班陪护,在我醒来以后变成了正常的三位护士三班倒。

以上就是与我相关的人。

说说我自己。

首先我不知道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自从我醒来,我就一直对此极其好奇。然而遗憾,我醒来后大家始终觉得我需要休息,于是都不太愿意和我谈太多可能会造成精神刺激的事情。

没关系,光是我自己的探索和发现就够刺激了。

首先最明显的:我没有声音了。护士的解释是我插了太久的呼吸机,管子对声带的长达九天的压迫不可能不造成影响。现在只能祈求这些影响不是永久的,具体情况她也无法判断,这需要耳鼻喉科医生的进一步诊断。

接下来的发现可就厉害了!我一直觉得是有人把我捆在了床上,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自己完全无法做任何动作了。换床单的时候无法翻身是一个例子,刚才还没反应过来;但是我想按护士铃要水喝的时候,问题大条了。

护士铃是一个遥控器状的物品,上面有各种按键,还可以控制病房里的电视机。遥控器的顶端是一个话筒兼喇叭,和护士站的交流就通过这里。喇叭下面是一个直径两厘米的大红按钮,按下就可以呼叫护士。

这个按钮我按不动。

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这个按钮纹丝不动。

我试着把体重全放在拇指上,用身体按这个按钮。

我甚至无法把胳膊抬起来。

我试着握拳,用指关节去撬这个按钮。

我无法握拳。

媳妇看到了在和按钮较劲的我,赶忙过来帮忙,问我怎么了。

我已经忘记了口渴的事情。

媳妇,我怎么了,为什么啥都做不了,护士铃都按不动了。

有那么几秒,好像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现在很虚弱,这些体力活就交给我们吧。

然后我的医学知识突然如泄洪般出现了。

当人体处于昏迷状态,除了应激反应,大脑不会指挥身体肌肉主动进行动作。人体的肌肉组织是全身最为用进废退的组织。处于长期卧床的病人会产生不可避免的肌肉萎缩,据统计,卧床五天就会使全身肌肉萎缩20%,七天40%,诸如昏迷的完全静止状态会使萎缩更加严重……

我,完全不动地,躺了,九天。

媳妇,告诉我,我的肌肉萎缩有多严重。

媳妇又想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你现在只有140斤。

很好,我住院的时候差不多210斤。这个体重差,基本全是肌肉了。

我全身肌肉萎缩。保守估计60%到70%。

不想那么多,肌肉是弹簧,锻炼它就强。肌肉能长回来。只要锻炼就能长回来。别想了,再看看还有什么新情况吧。

仿佛是一个开关被打开一样,身上突然就有了触觉。

然后我感觉到我大腿、胳膊和脖子上有东西。

伸手去拉。

媳妇仿佛触电一般地跳了起来:不要拉!!

媳妇这一嗓子引来了护士。护士和媳妇一起把我按在了床上。

护士开始向我解释我身上的管子:

首先是大腿上的:这是一根动脉留置管,非常危险,不要乱动。自从我醒过来,这根管子已经不会再用,留在里面只是为了应急,过几天就会拔除。

胳膊上的是名叫静脉外周中心留置管的一根管子,简称PICC。这根管子我非常熟悉,在刚进八楼的前几天,护士和我讨论了很久关于PICC的事情:这是一根由大臂上的大静脉插入的一根静脉输入/输出管,从大臂进去,一路插进大静脉的心脏入口,我这根有40多厘米长。这样的管子的好处是留置效果好、时间长,患者甚至可以带着PICC回家进行继续治疗。由于PICC是插到心脏口,所以使用它进行静脉注射会非常迅速地起作用;这根管子同时还可以做采血用,因为是从心脏直接采的中心血,也完全不会有外周血的各种问题。

这根管子的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它是插心脏口上的,所以任何关于这根管子的意外都会变成致命问题。另外这是在血管中一根长达数十厘米的“异物”,对于我就有更多一层的血栓风险。因而八楼的医生护士对PICC的采用慎之又慎,然而ICU里醒来,我身上就带着一根PICC——显然我对它的需求以及远超它带来的危险。

最后就是脖子上那种说不出的异物感。我让媳妇拿了一面镜子来。

这是两根乳白色的半透明胶管,具体入口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下面层层叠叠裹着很多胶布。管子本身像是老式电话线一样,两根螺旋管交错在一起。管子的末端是两个像止血钳一样的夹子,夹子尾端带着一对看似开关一样的出口,这对出口连着另外的一根长长的管子。

有东西正从这套管子里往出流。

热的。

这是血吧。

护士说:这是一个临时的透析管。

我为什么会需要透析管。

……你不觉得你自从醒过来你没尿过吗。

我不是插了尿管了吗。

你从来没插过尿管。你上呼吸机第二天就肾衰竭了,直到现在还没恢复。

我下意识地往下面一摸。

操,我丁丁呢!!

(未完待续)

**一篇流水帐——我的病床回忆日记(三)**

经历了回国、结婚、又回到美国的一通忙碌,前阵子写好的四章也终于得以更新到这里来。这几张里,我尝试了自己从来没使用过的陌生写作方法,结果上说,效果真的非常不错。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剧情”上说,我到了这篇结束以后,几乎就已经算是脱离这段故事最危险的阶段了,而现在的我依旧在养病/恢复/工作这三点之间寻求平衡。依旧希望大家牢记健康第一,保护身体。

7. 肾衰竭

丁丁还在。一开始没摸到的原因大概是我去寻求了“错误”的位置。它并没有在那个熟悉的地方等我。具体地、详细地、不加任何隐晦地说,我第一把上去摸到了已经蜷缩地厉害的蛋蛋,而且只有蛋蛋。我随即惊慌地把手指往上一抬,触到了一个陌生的物事:这是一个长度差不多一厘米的玩意儿,长在了我的丁丁应该长的位置上。

操,这确然是我的丁丁没错了。

护士你给我说清楚,我为什么丁丁变成这样了。

我刚告诉你肾衰竭,你却操心你的丁丁?!

肾衰竭是怎么回事来着。不知道为什么,大脑似乎拒绝处理这三个字。应该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吧。透析是为什么要透析来着。算了这事情也可能不是很重要,先不想了。我突然发现很多事情想不起来,很多事情想不通,很多事情不明白。

比如我是谁。

很奇怪。我知道我的名字叫鱼炒饭。我知道陪着我的老爹老娘和媳妇是谁。ICU的护士刚认识不久,记不住名字但是也都认识。

但是镜子里的这个脸是谁的?鱼炒饭这个名字到底所指的那个人是不是我?我是谁?明明应该是自己的脸为什么啥都不认识?为什么明明是英文却好多字不认识了?

天黑了。

毫无困意。

护士进来说,你需要休息。好好睡一觉吧。

不是,我不是之前睡了九天?怕是觉都睡够了,总之我一点都不困。

好吧,你自己掂量,不睡觉是会严重影响你的恢复的,我建议你就算不睡觉也要闭上眼休息。

睡不着。

确确实实睡不着。我的理论是,只要我不困,我就没必要睡。

晚上陪床的是老爹,老娘和媳妇睡在家庭客房——ICU这点比较好,病房虽然很小,但是ICU病区的外面有几间像是旅店标间一样的房间,陪护的家庭成员可以在这里休息——病房实在很小,八楼的大沙发床是没有的,老爹只能坐在一张靠背椅里睡觉;说归这么说,爷儿俩都睡不着。

爹你啥时候来的。

你开始抢救的第三天,你妈发了个信息说你快不行了,我赶紧改签的机票。

我快不行了……之前真的很危险吗?

听你妈说好像都下了病危通知书,然后抢救用了很多天,我来了以后你还一直醒不过来,护士说你是被麻醉,不是昏过去了,所以只要医生认为你情况稳定了,就会让你醒来。

哦,我原来不是昏迷了九天啊……

一边继续和老爹聊着,一边在脑子里处理着这几天的事情。

我是因为确诊为APML住进的八楼,然后突然间发生了呼吸科的症状。在治疗方案中,对分化综合征的预防占了很大的比重;事实上就在临睡前我还注射过地塞米松,看起来抗炎治疗还在继续。然而如此严重的呼吸症状怎么想都应该是分化综合征的问题了。

一转眼天亮了,医生查房的时间到了。

嘿哥们儿,又见面啦,还记得我是谁吗?

这医生脸上蒙着超大的一个口罩,甚至都有点看不清眼睛。但是听到这个声音,我开心了。这是我的血液科主治。

大夫!!!好久不见!

我天天都在见你。你差点吓死我知道不,哎哟你活下来真的已经是个奇迹了。现在你是整个医院的名人,我们研究所里也基本上每天都在谈你的事情了。

大夫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不过你先告诉我:我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确凿的答案?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说一直以来对你的抢救和治疗都是针对流感进行的。

流感?

对啊,就现在全美大流行的甲型流感,你的呼吸科症状到底是由于甲流还是分化综合征我们完全无法断定,但你插呼吸机以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流感抗原,而你是阳性,到现在为止你还是有流感及并发症的症状。事实上你从下来的第一天起我们就立刻停止了对你的白血病的治疗,至于后面的时间都是在尽全力救你的命了。现在你基本脱离生命危险,但我们也会在你完全稳定以后再开始治疗。对于现在的你来说,白血病已经不重要了。

那么接下来咱们会做什么呢?

现在的第一要务是你的肾脏的问题。

对哦,我现在肾衰竭……肾衰竭是什么意思来着……

肾衰竭。

肾衰竭?

肾衰竭??!!

我操我现在是肾衰竭?!!!!!!!!!!!!!!

旁边的心率机开始报警。一直和蔼的大叔严肃起来,示意让我冷静一下。

我冷静你妈啊!

原来我不尿是这个原因,原来我身体这么肿也是这个原因,一直插着透析机还是这个原因。对哦,透析,我正在透析,还不是一般的透析,还是连续透析。正常的肾病患者并不会使用连续透析这么狠的治疗手段,因为肾的病变退化是一个逐渐而缓慢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病人还是会有一部分的泌尿功能,因而只需要周期性地去医院进行透析即可。连续透析意味着病人的肾脏已经完全失去功能,必须使用机器才可以使血液继续净化,否则就会立刻产生电解质中毒的症状。

行吧。没尿了。没尿就没尿吧,反正透析着呢。仔细想想这是急性肾衰竭,理论上是可以很快恢复的。一点点来。

说话间泌尿科的医生进来了:这是一位看上去相当年轻的女医生,同样戴着口罩,看不清长相。说话声音特别年轻。她开始跟我讲我的肾脏的情况。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出现了呼吸衰竭的症状。肺脏停止运转以后,身体内不仅会供氧不足,还会因为二氧化碳无法及时排出体外而使血液呈现二氧化碳过量症状,俗称酸中毒。人体呈现酸中毒症状后,肾脏负担就会过重,这种情况下发生急性肾衰竭也并不奇怪。

当然,这是急性肾衰竭:一切急性病都有来得快去得快的特点,只要应对及时——对于我来说就是多做透析,尽快恢复心肺功能,让肾脏负担变小——症状就会慢慢好转的。但是现在的我的情况,就是两个肾脏都完全不工作,导致泌尿停止,身体多余废料完全无法排出,全身都会呈现水肿症状。

床边的这台巨大无比的机器就是刚才提过多次的连续透析机,简称CRRT。直接翻译成中文,它的名字叫“连续式肾脏替代疗法”,简而言之就是“假肾”。如果离开这个假肾,我很快就会重回生命危险。

媳妇因为这个,在我开始抢救的第三天签过一张病危通知书。

听完这全套的,关于自己肾脏的故事,我愣在了当场。

原来我差点死了啊。

我知道什么是酸中毒,我知道什么是肾脏不工作:如果真的不是应对及时抢救及时,我就没命了——应该说我现在还留着一条小命都算是老天保佑。

人还活着,尿不尿的,顺其自然吧。总会好的。

8. 活着,在ICU

我觉得身边的环境总是很奇怪。病房的布局每天都在变,房顶的高度每天也都在变,身边好像总是有奇怪的东西跑来跑去,我想不起本来熟悉的事情,我不认识几分钟前刚认识的人,所有人都对我冷眼相对却满面春风,我眼前总是飞着一些奇怪的昆虫。最关键的是所有人都好像会瞬间移动一样,刚才还在跟我说话,一转眼人就消失了;更奇怪的是陪床的家人,无论是老爹还是老娘还是媳妇,明明是早上刚起,几分钟前还清醒、精神地很,突然就说自己困了,想去休息。

真是太怪了,因为我自从醒来,从来都没睡过,哪怕是合上一眼。

但清醒是好事儿呀,还是那句话,我都睡了那么久了,不睡也正常。

在ICU的流程和在八楼也没啥区别。天亮,化验科的护士来抽血。有了PICC的我终于不用每次抽血都扎一针了:直接打开PICC,注射器连在其中一个出口上(我的PICC是个三合一的管子,有三个出口),抽就是了。医院里负责抽血的护士虽然很多,但架不住我这一个多月的住院,几乎所有化验科的流动护士都认识我了——有一位热爱和我聊时事的老头子,拥有着传奇的身世:他的父亲二战时在日本打仗,战后在日本生下了他。老头子十几岁回到美国,老父亲一直留在日本,并在日本终老。这老头子很喜欢跟我聊50年代的老日本,然后总是会问我现在日本怎么样,我也会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尽管我并没有去过日本。

这都是八楼的故事了。

现在的我张嘴也没声音,打个招呼就已经很费劲了。

然后没有早餐。

医院里的一日三餐有多么严格,这点大家猜应该都可以想得到。如果你吃太多或者不吃饭,你的护士会立刻开始想办法,严重的会通知医生:一言以蔽之,为了让你活下去,医生有的是办法。

然而我没有早餐。

早餐时间出现的是两位穿着运动服的护士。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穿运动服的护士。

一番自我介绍:她们是复健科的护士,一位负责体能复健(physical therapy),另一位负责职业复健(occupational therapy)。具体到我本人,PT会让我重新站起来能走能跳;OT会让我的手脚恢复之前的灵活度,让我更有耐力,可以回归日常生活工作。

对哦,突然想起来我已经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何乐不为!我才不想就这么瘫在这张床上!

好,我们今天先从最基本的评估开始。接下来我们的指令,你尽力而为,但不要强求。

没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问得好,现在我正在经历非常严重的自我人格认知缺陷,事实上护士你听我说,一直以来我对着镜子看,都不知道镜子里的人是谁,我的名字说出来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这个问题困扰我有几星期了吧,一直都想找一个人好好聊一下,真的……

别发呆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鱼炒饭。

很好。现在是哪年?

二零一八年。

你在哪里?

我在北京呀。

不对。

怎么可能,我不是前几天刚坐的飞机,一直都在北京看——哦,对,这里是麦迪逊。

很好。这是几?

PT举起了三根手指。

这是三。

那么这是几?

PT举起了……这是多少根手指……

一,二,三,四……

不要数,告诉我这是几根手指。

这……这……这是八……八根?

好的。

然后她开始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东西。

那么接下来是体能测试哦。

OT走到了我跟前,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接下来你把手尽力往上抬,我会压着你的手,你尽力把手抬起来哦。

我将全身力气集中在手上。

纹丝不动。

接下来我要往上抬你的手,你不要让我抬起来。

手立刻来到了空中,我甚至无法抵抗这股力量。

接下来是脚,同样的故事。腿,情况完全相同。

我感觉到OT在本子上写了一堆0。

PT和OT商量了一会儿,过来告诉我,今天的复健项目就结束了。留一个作业,自己想办法握拳,以五个为一组,有空就多握拳。另外还有提臀,尽力提,感受到肌肉的运动,五个一组,有空就做。

事情到了这里我彻底已经明白了,同时痛恨着之前热爱医学小知识的自己。我现在已经丧失了全身肌肉的力量和控制,哪怕一根手指都没有了。握拳是上肢力量的开始,提臀是下肢力量的根源:练好这两项,才能有资格谈论后面的事情,比如站起来,比如走路,比如用手做事。

比如握起手柄。

或者是手机。

或者是筷子。

笔。

现在的我没有享受这些的资格和幸福。

PTOT离开没多久,一位端着一盘子各种食物的和蔼阿姨出现在我眼前。

早饭!!!

你好炒饭,我是你的语言复健师!

可是你为什么端着一盘吃的。

你知道为什么你不能出声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声带也是肌肉,我的身体骨骼肌因为静置九天萎缩成那样,声带被呼吸机的粗管子按在原地九天,情况只会更差。

所以说我的声带是瘫痪了吗?

关于这个,不去做检查是不会有结果的;然而现在最关键的事情不是你什么时候可以发声——你看,你没有声音的最关键原因是声带故障,无法闭合,但是声带无法闭合造成的最麻烦的问题并不是发声,而是吞咽。

没错,我需要看看你的吞咽能力,不然别说吃东西,喝水都是问题。

仔细想想,因为我一直插着各种管子,有静脉滴注补水,CRRT帮我排泄,我都快忘了人还得喝水这件事。从我醒来到这时候也过去了差不多一天,护士从来没有往我的床头送过水。

首先是一盒草莓凝胶果冻。阿姨用小勺喂了我一小口。

咽。

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

阿姨喂了我一勺香草布丁。

咽。

还是没啥问题,挺好吃的。

苹果果酱。

咽。

好吃。

阿姨满意地点点头:看来稠流食没问题。我们可以把难度适当加大了!

一小块苏打饼干。喂我之前,阿姨再三确认要我细嚼慢咽,认真地慢慢吃。

嚼,嚼,嚼,嚼,嚼……咽。

好吃。

OK,固体食物也没问题了。这几乎是吞咽测试的上限,我们接下来往另一个极端走一点。

阿姨出去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端了一盘子各种饮料。

稠酸梅汁。

喝,咽。

一阵难以忍受的呛水感,我咳嗽了几分钟。

阿姨说,再来一口,这次一定要认真,慢慢地咽。

喝……一点点地,咽。

好喝。

稀酸梅汁。

喝了一口,我思索良久,认认真真地把这一小口橙汁喝进了气管里。

几分钟后,第二口还是一样。

阿姨说,不要用吸管了,用小勺喝。

这一小勺梅汁的量几乎也就润个口,没啥可咽的,不过,倒是可以喝下去。

好喝。

阿姨把我的护士叫了进来,跟她嘱咐了几句。

从这一天开始,我可以摄入固体食物,但是液体不可以。如果想喝任何饮品,我必须在这些饮品中先添加增稠剂,把它变成蜂蜜一样的粘稠度,才可以安全摄入。

这一圈折腾完,该吃午饭了。

护士走进来,递给我一张纸,上书大大的Renal Diet几个大字,看上去是个菜单。

护士,我以前的那份菜单呢?

从今天起,你只能点这份菜单上的东西——这玩意叫Renal Diet,通俗一点就是对你的肾脏有好处的保肾膳食。你现在肾功能完全消失,不能再给它更大的压力了;另外根据你现在对液体的吞咽能力也有一点调整。

我看了看这张菜单。

各种蔬菜沙拉-不提供任何种类的沙拉酱及调料。注:无番茄(水份)。

白煮鸡胸肉-无酱料及调料。

各种汉堡-无酱料及调料。

水果:苹果(划掉),香蕉(划掉),柑橘(划掉),葡萄(划掉),蜜瓜。

甜品:布朗尼蛋糕(划掉),巧克力饼干(划掉),白蛋糕。

反面没写字。

午饭我点了没有盐的鸡胸肉,没有酱的生菜沙拉和一块蜜瓜。

蜜瓜好吃。

下午,照例的医生查房,照例的癌症医生,肾脏医生,呼吸科医生。做雾化治疗的护士,抽血的护士,我自己的来照顾我的护士。

尿垫上有我拉在床上的证据,换床单,换病号服,换尿垫。

到了晚上。

护士拿着一种新药进来了:你昨晚就没睡觉,要不要今天试试看吃一点安眠药?

我吃了一点安眠药。

9. 睡觉

你们知道睡眠有多重要吗?

有一个理论:几乎所有疾病的根本原因都是睡眠不足——人一旦睡眠不足,第一个要出问题的就是内分泌系统,免疫系统紧接着就要受到影响。人体健康是外部病菌和内部免疫在不停地动态平衡之下的结果,免疫系统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病菌有可乘之机;长期处于这种魔长道衰的情况下,身体就会慢慢的呈现各种或大或小的问题了。

作为完整体验了这个过程的人,我简直不能更有发言权了。同样作为病人,最重要的就是休息。

解决晚上我不睡觉这件事,成了护士的第一要务。在医院,尤其是ICU,想在白天补个觉,简直是白日做梦。

我也觉得我不能这么不睡了。于是我吃下了一片安眠药。

这是一种名叫曲唑酮的药。它本来的用途是缓解抑郁,但是服药见效快,短期内对神经的安抚效果很好,因而总会被用作缓解住院病人的紧张情绪。尽管我不愿承认,但我的“睡不着”多半是因为对现在发生的各种事情过度焦虑而紧张引起的。

喝下去以后,啥都别想了。好好闭上眼睡一觉就行。

我把床稍微放下来,准备迎接我人生第一片安眠药的冲击。

等了十分钟,啥都没有。我按了护士铃。

不是,你这安眠药没效果啊。

护士苦笑了一下:没事,你的安眠药还得靠病房的配套设备,少安毋躁,一会儿我把你的设备开了就知道了。

没过一会儿,我的病床就像变形金刚一样开始从床头往出长一个好像天幕投影的大屏幕。展开以后这个屏幕刚好覆盖我头上一米的空间。

我很困惑。

不是说这药要帮忙睡觉吗,搞出一个大屏幕是要干啥。

一会儿这个大屏幕上开始显示一个球状的菜单,不同的选项散布在四处,典型的那种为了炫酷不要实用性的UI。标题写着大字:助眠背景白噪音。选项里森林、雨声等传统项目,还有星球大战这种看上去就很怪异的选项。

可是怎么操作呢这个玩意。

刚想完这个问题我就被这个屏幕的高科技所震惊了。

怪不得菜单要安排成这样的离散式东一个西一个的样式,这玩意的原理居然是定向式扬声器,我把脑袋放在哪个选项下面,就能听见相应的声音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我居然一直在听下雨声。

我彻底忘记了要睡觉的事情,开始玩这个系统。

我非常想听听看星球大战的白噪音是什么。

结果就只是钛战机的炮声,刷刷刷飞来飞去的,这也太吵了吧,就这样还助眠白噪声呢。

然而马上这些都不重要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灵异的文件夹。

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大字«决战红墙堡»。

讲道理说,我至今都认为«红墙堡»是我跑过的最优秀、最精彩的团,也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DND原创模组之一。然而这是我跑的团,是我的朋友亲自写的模组:我们没有把这个模组公开,也没有再开过这个团。

除非有人看过我们的录像,自己把模组又写了一遍。

我打开了这个文件夹。

里面是,我们跑团的录音。

很好,这个系统居然还可以下载B站音频的咯。正好我现在没事做,再重温一下这个团好了,就当在听大家说相声。

我打开了最终章,这是我们的“五军之战”。毕竟是自己亲自跑过的团,所有的细节几乎都记得一清二楚。我扮演的索林·二狗子·橡木盾在敌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听着“自己”的勇猛事迹,我不禁手舞足蹈起来。情至酣处,只觉得世间一切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

哈哈哈,无所谓啦!!!

我,万夫莫当,无人能敌!

我放肆地唱着、跳着、开怀大笑。

咦,这是什么东西。腰好像碰到了什么硬物。

仔细一看,是我的护士铃。

碍事!

我一把抓起护士铃,扔到了病床外。

突然录音就变了。

扮演牧师的是一位声音爽朗的大哥,他现实中在日本学医。他突然来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扮演盗贼是一位声音甜美的小姐姐,她现实出于种种原因,体弱多病,也是经常住院。她冷冷地扔下一句:你以为护士铃是什么。

大哥:你现在就是天线宝宝,你把天线拔了是想死吗。

小姐姐:没了护士铃你还怎么叫护士。

我突然反应过来:出大事了。

大哥开始唱天线宝宝的主题曲。

我开始惊慌。

护士进来了。

你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事情都无所谓啦!

护士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孩子,一切都有所谓。没什么是无所谓的。

说完这句话,她按了一个键。

天亮了。

护士走进病房:你昨晚睡得跟小猪一样。

我很困惑。开玩笑吗,我昨晚明明一眼没合,还差点把我身上管子给崩飞,护士铃扔了一地。

可我也没有多和护士纠缠这些细节问题了,今天是我醒来的第三天,是时候问问我啥时候能出ICU了。

你啥时候能出ICU得看你自己啊,CRRT这种东西不撤,没人会让你出ICU的。

可我在ICU睡不着……

睡不着的话,我可以再给你一片曲唑酮哦。护士姐姐向我眨了一下眼。

不!我再也不要曲唑酮了!!

可是昨晚效果真的超好嘛……

我昨天没睡啊明明?!

护士不再和我争论。

这天上午,我大腿上的动脉留置针没必要再插了,护士便把它拔了出去。怎么想都是动脉,真的还挺严重的,拔掉管子以后,护士起码在我的右腿腹股沟的位置压了10分钟,腿都快没知觉了。

还是出了点不大不小的问题。

到了傍晚的时候,针眼的位置有点疼。不碰的话没事,但是只要按下去就觉得有点胀痛,好像里面有个瘤子一样。

护士当场就郁闷了。

我不就是拔管子的时候没停肝素吗?!你这也太狠了吧,就这样都还漏了一点出去吗……

看来我的动脉血管已经愈合,但是在止血期间似乎有一点血漏到了血管外面。由于我一直在滴肝素,这点血就一直没有凝,在血管外形成了一个小型的血包。想要解决很简单,短时间停掉肝素,往这个血包的位置加一个持续压力,这个血包就会被迫来到皮层,成为一块人造血肿,最终会被组织吸收。

然而如何施加这个持续压力成了我的当班护士的难题。按照她的说法,人力是很难完成这项工作的,而她觉得这玩意大概需要持续按几个小时才会有效果,没有人有这么好的耐力。

她拿来了一个工具。

这玩意看上去像是一个硬塑料制成的丁字内裤,腰部可以伸缩,裆部同样可以伸缩。在“腰带”的位置上挂着一个可以用紧固螺丝固定的直径约五厘米的球。我需要把这玩意穿在腰上,球固定在我右腹股沟的位置;腰带裆带收紧后,这个球就会直接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按在我那块血包上。

这不就是个贞操带吗!

这玩意给了我若干相对严重的问题——为了说明这些问题,我需要先说明我当前的情况:

人不仅仅会通过尿来排出水份,汗液也是代谢的必要一环。我当下泌尿系统完全不工作,那么汗量自然就升高了。人体有几个大汗腺密集区,其中阴部汗腺是最大的发汗点之一。我自从醒来,就需要隔一阵子叫人清理一下蛋蛋,不然汗津津地,非常难受。

贞操带把这部位彻底堵了个严实。还不通风。

现在是晚上十点,我还得戴着它过一晚上。

这个球带来的压力还让我特别痛。

护士说:好啦,好好睡一觉吧!

我睡你大爷啊?!你把这玩意绑上去睡啊!

护士表示自己也很无奈,但也没办法。睡不着就睡不着,闭目养神也好。

到了晚上十二点,别说睡觉了,我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之前一直忘了说:一直卧床会有很高的血栓风险,别说是我这种老血栓,就算是正常人,做过手术长时间卧床也要做相应的防血栓措施。一般的处理方法是使用一对腿部按摩靴。这是一双看上去像是巨大棉靴一样的东西,可以提供从脚到小腿的覆盖性包裹。包上,裹上,裹紧,勒上带子,然后插在气泵上,这双靴子就会周期性地充气放气,来达到提供腿部按摩的功效。

它的坏处是,不通风。

我自从上呼吸机,这玩意就没摘下过。每天只有洗脚的时候会短暂地取下十分钟,对我来说那十分钟简直是天堂。

现在的我,脚上缠着棉靴,腰上勒着贞操带。最关键的是手还没力气,不能自由活动。我再一次体会到了被拘束在床上,完全不能动的窒息感。

老爹老娘陪床,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到了一点。我实在不行了。护士铃。

护士姐姐我求你了,我现在脚上裹着腰上缠着,你还想让我休息……你好歹这两样给我放开一样好不好。

哎……你也真的怪不容易的。算了,反正肝素也停了,给你把脚上的解开吧,今晚不用戴了。

旁边听着的爹娘也终于放松下来一点。

除去了棉靴,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老娘弄了一块热热的湿毛巾,给我开始擦脚擦腿。

天啊,真的好舒服。

儿子,你姥姥之前住院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给她洗,这样肯定能让你放松很多的!

老娘,本不应该让你这样伺候我的。

别说那没用的话,赶紧闭上眼休息吧。

还是睡不着。疼。出汗。难受。腹股沟已经彻底变成黏糊糊的触感,但是就连伸根手指进去都做不到。这个真的只能忍着。

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单词。

Bereavement。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一个单词。它什么意思来着。

好像是……欢欣雀跃?

这么个单词为什么会突然跑到我眼前。

盯着这么个单词想了太久,几乎有一点完形崩坏了,脑子里渐渐地开始觉得这不是一个单词。

紧接着房塌了。

准确说从我病床的上铺突然砸下来一摞圆木,把我的病床砸了一个底朝天,我被倒吊着悬了几分钟。

嘴里有一种鲜奶一样,甜丝丝的味道。我这辈子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突然我清醒了过来。想起现在爷爷好像是还在住院,赶忙从上铺跑到楼下,跟老爹说了一句:

爹,爷爷是不是还住院呢!我得赶紧去给老头买早饭去啊!

老爹睡眼朦胧地抬起头:你说啥?

我说我要给爷爷买早饭!他不是才做完手术吗!

……儿子,生病的是你啊。

然后我突然就被很多只手抬了起来,各种管子插进了我身上的各种地方,我回到了病床上。

一个贞操带,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我的腰上。

好疼。

老爹依旧睡眼朦胧:别说胡话了,赶紧休息吧,刚睡得好好的怎么又起来了呢。

紧接着,天亮了。

10. 手术

渐渐习惯了ICU里的生活。

每天早上不到五点起床,迎接第一轮护士交班和医生查房。早饭(没有盐的炒蛋、没有盐的煎肉饼、菠萝蜜瓜、加过增稠剂喝着像蜂蜜的牛奶、偶尔会点麦片),PT,OT,ST——ST大妈的来访是每天最令人开心的事情,因为我可以吃到喝到各种有味道的东西。就算我每喝一口咖啡都会呛到,那也是难得的享受。

可是我不是在保肾吗?为什么你可以给我喝这些东西。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大妈一脸“切,愚蠢的大夫”的表情:只要是我端给你的,他们就没话讲啦!再说你不想喝咖啡吗?

想!我早上不喝咖啡的话,自己一整天都好像会精神萎靡。

哈哈哈,同感同感!——我再去给你拿一杯!

护士一脸无奈地看着对着一杯咖啡狂喜的二人。

好消息是,就算看不出有尿,肾功能也开始慢慢地恢复了。起码在血液指标里可以看到些微的变化。每天来查房的肾脏大夫——她终于摘掉了口罩。客观地说,美若天仙四个字是不夸张的——都会为我加油打气。

这一天她给了我最好的消息之一:肾脏科决定在严密监控下暂停我的CRRT,改为每天的单次透析。透析的时长因人而异,总之是要以血液净化完全为准;对于我来说,第一次透析估计要四小时。

然而透析管出了问题。

CRRT是不间断的持续透析,流速和流量都相对比较小;而普通的透析几乎是要在几小时内把血液彻底清洁,流速要求相当快。

在抢救期间做的临时透析管就不好使了。

前面说过,我是因为甲型流感而住进ICU,还险些死掉的。流感症状发作后,没有点肺部的后遗症你都不好意思说你得过流感。对于我来说,就是肺炎。

肺炎有很多症状,对于我来说,是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的咳嗽。说来奇怪,我自从醒来就在咳嗽,但是直到聊到这个问题,我才开始发现这个咳嗽有多严重。

这可能不是咳嗽,是哮喘。

每隔半小时,我就会发作一次,以排山倒海,不把两叶肺咳出来绝不罢休之势开始咳嗽。大多数咳嗽的原因是有痰:所有人都会有痰,但是在几次肺脏强烈收缩之后,痰就会被排出体外。——这件事我做不到。

别说把痰咳出来了,就算是痰到了嘴里,我都没有把它吐出去的力量。

刚醒来的时候我试图吐痰:试着把头伸出病床外面(失败),鼓起力气(没有),把痰瞄准垃圾桶(失败)以后吐出去(失败)。结果是痰直接沿着我的嘴角流了下去,满身都是。

护士拿来了吸痰器。

这是一个看上去像是个电动牙刷一样的物件,结构简单:一根管子,一个手柄,一个开关。打开开关,管子就会以相对比较强的力度开始吸,别说痰了,就算是舌头也吸给你看。原理明了,使用简单。

可惜我用不了。

这个重约二十克的东西,我几乎拿不起来。经过几次努力尝试,我终于努力地举起了它,然而上面的开关我按不动。

我曾经与这个开关进行过艰苦卓绝的斗争,以摧枯拉朽之势对它发动了长达两小时的攻势以后,我夺得了史诗级的惨败。

媳妇后来对此事感慨万分:你这个健身方式很独特嘛!

这是我吐痰的故事。

吐痰尚且如此困难,就不要说什么咳嗽了。大家咳嗽都是洪亮的“咳!咳!!”几声之后,以一声爽利的“吐!”结束;而我的咳嗽甚至没有什么象声词可以形容。

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破搋子拉风箱。

这也是我每次咳嗽,都要咳个十几分钟的原因。

透析管不喜欢这个。

现在在我身体里的是一套临时管:这是一种软胶材质的管子,极易弯折。在体外的部分就像之前描述的一样,像是老式电话线的螺旋形,可能还相对结实一些,但是体内的部分就会受到身体动作的影响。

比如咳嗽。

现代的透析机已经相当智能了:透析机可以控制流速和透析力度的关系,当管道里血液流速发生剧烈变化,透析机就会自动暂停。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会产生透析浓度高低不一的问题,可能造成意外。

也就是说,只要我咳嗽,透析机就会立刻暂停,然后报警。

在一次次地打断又重新开始后,本该四小时结束的透析,持续了八小时也才过了一半的进度。

我的护士渐渐失去了耐心。

照这个速度,到明天也完不了!什么玩意啊这是。

……真的对不起,但是我咳嗽我控制不住……

我又不是生气你!你难受就得咳嗽啊!哎哟不行了,这根狗屁管子没法用了!

然后她气鼓鼓地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没过多长时间她又蹬蹬蹬走了回来。

这透析没法做了!

我彻底惊了。原来透析可以说不做就不做的吗。

我已经和肾脏大夫知会过了,明天安排给你换透析管。

我更加惊讶了。原来换什么管子这事儿归你管吗。

好啦,别管什么透析了,好好休息吧!明天得做手术呢。

手术?!

护士推着透析机出去了。出门前似乎是卡在了门框上,我看着她飞身而起,一个倒挂金钩把透析机踢出门外。

好身手。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就开始围在我的床边,做术前准备了。我看到我的管子上插了一个玻璃注射器,上面好像写着什么什么钙。这玩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往我的体内推一单位,每次推进去一点,身体都会感到一股特别的热流。护士们擦洗了我的身子,换了床单被单,把我的病床从ICU里连着的各种监视上取下来。

甚至还洗了个头。

全身舒爽。

手术室在十楼,打开一道无菌门,里面是一条无菌过道,旁边有准备室。全体护士在这里穿上了无菌衣。过道尽头是另一扇无菌门,打开大门,又是一个过道,过道侧边有一扇巨大的门,上书“五号心肺实验室(CV5)”。

负责手术的护士对我说:欢迎来到CV5。

这就是手术室?

我当时用的单词是Surgury Room。我们学英语的时候,手术确实是surgury,但是严格意义上说,surgury是外科手术的意思。于是护士听到这个词就否定了。

在我们医院,大部分手术都和外科没关系的。我们会使用介入式放射造影技术(IR)来做大部分手术。简单来说,做手术的时候我们会用一个造影摄像头对着你,然后里面的所有动作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啦。这次是要把你的临时透析管换成固定透析管,所以我们会把旧管子取出,换上新管子进去,刀口还是用之前的刀口就可以。整个手术时间不会很长,在我们给你使用的药物作用下,你也不会觉得难受。总而言之这应该是一个很轻松的小手术哦!

CV5的大门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台超大的屏幕,应该怎么都有70寸电视那么大。屏幕挂在一个悬臂上,悬臂吊在天花板的密密麻麻的滑轨上,看起来这个屏幕应该可以移动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很大的一个房间,粗略估计应该有一百平米。墙壁上是各种设备:柜子、药品、监视器,满满当当。

屋子里有两张单人床大小的台子。

紧接着我知道了我ICU气垫床的又一个超强功能。

之前说过的,我现在虽然比刚醒来时稍微强壮一些,但也只是从完全动不了变成了手可以抬高十厘米;我是不可能自主从ICU的床移动到手术台上的。

护士把我的病床和手术台并列,调成了相同的高度。

悬浮垫开始充气。

手术护士发出了指令。

我身子下的床垫突然变成了普通气垫床那种圆滚滚的触感,整个垫子鼓了起来。

准备移动。

我听到了一种好像是撒气的声音。

我感到我身下的床垫开始从下面快速撒气。整个垫子就像是气垫船一样从床上浮了起来。怪不得叫悬浮垫。借着这个气流,两个护士轻松地把我和垫子从床上推到了手术台上。

垫子立刻就撒气了。现在身下是坚硬而冰冷的触感。

手术护士接下来要我向左稍微侧卧——又有三个护士过来帮我欠身子——并在我欠起的身子下面放了一个大枕头。

哥们,把头往左侧到底,右肩尽量放平!

哇这个姿势好别扭啊。

没办法,你得把右脖子右胸完全展开亮出来啊。忍着点哦。大家注意,开始设置无菌。

大家开始向我身上铺一种蓝色的毯子。从头到脚铺了个严实,只把我透析管那块留出去了。毯子一块接一块地铺,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光是铺毯子就铺了足足半小时。

无菌设置完毕,各位注意,准备病人的止痛和镇静。

我开口问了:我会被麻醉吗?

手术护士想了一下。

准确说你不会有“被麻醉”的感觉。你接下来会有完整的意识,但是事后你可能不会记得手术中的事情。放心吧,不会疼的。

我ICU的护士也在。

放心啦宝贝儿!你经历过比这个牛逼得多的事情,这根本都不算事儿!

她开始往我的管子里推一种药。

这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应该是我的主刀。他站在我的右边,但我脑袋被固定到了面向左侧的位置,所以我完全看不到他。

小伙子,接下来我要为你做临时透析管的拔除兼固定透析管的安放。整个手术会在IR造影指引下完成。潜在的风险有出血、感染、血管破裂等等,但我觉得以我的手艺这些事情都很难发生。你现在还没有被镇静和止痛,马上我会对你做镇静和止痛处理,让你可以忍受一会儿可能发生的各种疼痛。你妻子已经在术前签署了手术同意书,但你现在依旧有拒绝手术的权利。你接受我即将为你做的这台手术吗?

大夫您就做吧,我脖子都酸了。

主刀也是个爱开玩笑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哦!各就各位,请开始术前检查准备。

手术室里几名护士开始无声地忙碌起来。我听到了金属器械叮叮当当的声音,我感受到一股冷冷的液体流进了我的PICC。手术室里只有主刀的指令声、护士的脚步、金属碰撞声、还有我的心率血压监视器的声音。

嘀。嗒。嘀。嗒。

嘀。

嗒。

嘀——

突然血压监视器的嘀嗒声慢了下来。在这一瞬间我的听觉似乎极其敏锐,世间万物澄如明镜。我听到了我的心跳,血液如同小溪般流淌,一呼一吸间的停顿,有如小鸟飞翔时在梢头驻足时的安详和禅意。

停住了。

一切都静止了。

滴水落于静湖,就要碰到水面前的一刹那。

——嗒。

耳边传来了剪刀的咔嚓声。

缝合完成。小伙子你可以动啦,新管子的安放十分顺利!

哇,太谢谢您了大夫,您做的好快啊。

手术都是这样,术前准备几十分钟,结果手术也就几分钟十几分钟的样子。好在一切顺利,回去好好休息吧!

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确实不记得手术中发生什么了。

11. 骨髓穿刺

这一天,我的血液病主治冲进了ICU。

哥们!有没有兴趣再谈谈白血病治疗的事情!

大佬,饶了我吧——不是说我现在身体爆弱,撑不住再一轮的维甲酸加砒霜吗,又要做实验啦?

别这么消极嘛!不过我也觉得你根本没能力再来一轮疗程,我是想安排一个骨髓穿刺,看看你现在白血病的病情严重程度;然后再去决定啥时候重启你的白血病治疗方案嘛。

这不好事儿吗?赶紧来呗。

那就这么定了啊!我去安排手术,你安心等着吧!

自从我被确诊白血病,“骨髓穿刺”这四个字就一直在脑子里的某个角落盘旋。这手术作为我心目中的疼痛巅峰之一,一直被我所敬畏着。终于要来了。

然而手术安排在了第二天。在这一天,我有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我好几天没拉屎了。

倒不是说一直没有拉屎——之前“昏迷”的时候都在注射流食,这种状态下,大便几乎是液体;而由于没有意识,大便也一直都在失禁的状态:平均每天护士都要给我换两次床单。这个状态维持到我醒来第二天。而第二天后我开始吃一些“正常的”饭菜了,因而大便也会变得更有形状,需要一些力气才能拉出去了。

然而我现在能干得了需要力气的活儿吗?

于是,我好几天没拉屎了。

好消息是这一天我有了非常强烈的便意。与其说是便意,不如说是一种“天啊如果我不立刻拉屎我的肠子可能要炸掉”的强烈的冲击感。我叫来护士,告诉了她这件事情。

她欢欣雀跃,高兴得像是一个看着自己的病人三天没拉而终于要拉屎的护士一样。

排便固然是好事,然而在此之前有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我怎么拉呢?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了几天的复健训练,我的体力得到了相当可观的恢复:我在竭尽全力的情况下,已经可以拿起勺子喝牛奶了。

这,距离坐在马桶上解决个人问题,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

护士开心地表示说这不是问题。

然后她拿进来一个难以描述却目的明确的物件。

硬要形容的话,这是一个灰色的小号脸盆——个头比脸盆小得多,高度也只有五厘米左右。在这个盆子的边缘,有一圈像是马桶圈的结构向里凹陷,显然是用来坐的。

我并没有想到过这世界上居然有专门的为卧床病人设计的便盆。然而如果要设计这样的便盆,这是完美的设计。

唯一的问题是,看上去实在太浅了。

护士反驳说,不比你拉在自己屁股上强多了。

真的有道理。

我开始了和这个便盆的搏斗。

首先是坐上去。让我欠起屁股,然后把便盆放在我的屁股下面是完全不可能的。倒不如说,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的力量完全能够让自己下得床来,走到卫生间,自己解决问题。现在的我别说欠起屁股,就连每天的五组提臀都是挑战。

我的护士欢欣地跃出了病房,领进来两位强壮而同样开心的护士小哥。

一位小哥在右边推着我,让我侧过身来,同时左边的小哥把我固定成这个侧卧位。这时候我的陪床护士把便盆塞到我的身子下面,我的左半边屁股感到一丝凉意。

躺回来吧。

我恐慌了。

我会把它压碎的!

你要是能把它压碎,我给你二十块钱。

我的屁股向着便盆砸去。

一个完美的方形扣在了我的屁股上。

好在我的床可以想怎么动就怎么动,于是在一番调整过后,我终于进入了一个半坐着的体位,屁股和床之间,一个坚硬的便盆。

完了,全完了。这姿势怎么拉。

大家试过便秘吗?在便秘的时候,我们往往会使用“思想者”的姿势,给自己的下腹部一些额外的压力,试图使一切都变得更简单一些。

想象一下你要躺着大便。

何况我身上还没有什么力气。

这就严重了。

虽然难以启齿,我还是张嘴问了:护士,我两瓣儿屁股夹得太紧了,能让大家伙帮忙往开掰一下吗?

护士们开心地笑着,完美地执行了我的指令。

腹肌们,加油啊!

过了五分钟。

结果我并不是便秘,只是力量太小,推不出去而已:伴随着无声的呐喊,我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快感。

我做到了!!!

万事开头难。一阵充满否定意味的声音过后,我感觉到盆满了。

哦,操。

过了半小时,我被打扫干净,一切重归平常。

骨髓穿刺活体采样有很多施术方法和施术位置。常用的位置有脊椎、尾椎、还有髂嵴上棘。脊椎穿刺的疼痛感强烈,对成人较少使用;而在屁股上手术的这两种都几乎没什么痛感,大部分在这里的骨穿都几乎不做神经性麻醉,只需要在下针的点做浸润麻醉即可。

然而无论什么疼我都怕。我超怕疼的。

护士和医生都想让我这个可怜孩子不要再受到更多的痛苦,于是同意给我下镇静剂。这和之前换管子所用的麻醉手段差不多,安全有效。唯一的要点是在这个状态下,我的很多动作都会略微不受控制,因而进食和饮水都会受到控制。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下午,我可以吃一顿早饭。

我吃完早饭,护士冲了进来。

你吃了吗?!

她看到了我面前空空如也的餐盘。

手术提前了,上午十点就要做。你怎么动作这么快,刚端进来你就吃完了?!还好要做的是骨穿,这手术没有麻醉的必要,不然可就惨了!

一道闪电劈在我的脑门上。

……就不能麻醉了?

除非我们重新安排手术。也不是不可以,安排到明天也没问题。

……算了,都准备好了,做就做吧!这个手术到底会不会特别疼啊?

真的不会很疼的,你看,就像过山车的安全措施一样,危险系数越高的过山车,安全带越厉害对吧。完全没有麻醉必要的手术真的不会太疼。

我咬咬牙:算了,就这么办吧!做!

一般来说,骨穿是一个真的很简单的小手术,然而对我来说一切都变得很麻烦。医生决定提高安全系数,用CT引导来寻找穿刺位置并进行手术。所以这个手术要在CT室进行。

我和护士在CT室门外等了一小时,不知道里面是要做额外的准备,还是出了什么状况。“使用中”的红灯一直亮着。

门口就挂着一面钟。到了上午十一点。

护士,你看咱早上六点多吃的早餐,现在是不是都快消化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

护士并没有搭理我。

过了十五分钟。

算了,我去联系药房。看这架势中午才能做手术了。我给你做镇静。

她打了个电话。

突然世界变得模糊了一点。等我回过神来,CT室的门打开了。

里面有人在说话,还是上次我的那个主刀医生的声音。

我乐了:大夫,换管子是你,骨髓穿刺还是你,你这是不把我折腾掉一块肉不罢休啊!

这次我看清了这位医生:个子不高,头发略微谢顶。一副标准东亚人的长相,好像是韩国人。他听到我这句话,仰着头哈哈大笑:没错!看我今天不割下来你一块肉!

护士们开始在我身边忙活。

接着CT室里的另一扇门打开了,护士们开始推着我的床往里走。这是一条长长的过道,越走越黑,渐渐地我开始心里发毛:这条过道仿佛没有尽头。

耳边开始有猴子叫声。

走廊边上出现了一扇大门,大门打开了。

这是一个电影里经常会出现的手术室,无影灯、手术台、医药架在屋子里陈列着。但这手术室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

手术台上长着草。

仔细看看,好像又不是草——这是一种锯末和干草的混合物,铺满了整个手术台。主刀和护士们一言不发,或蹲踞、或仰卧、或站立着左顾右盼,各自做着奇怪的事情。

好像一群猴子。

定睛一看差点被吓到:在医生和护士之间,真的有活生生的猴子。也不知是人模仿地太像,几乎做到了猴人莫辨的程度。

他们开始玩草,玩木屑,抓着手术室里的东西做着危险的动作。

然后手术室的灯光暗下去了。

这个手术室是更大的空间的一部分。

我来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礼堂。这是一个足以容纳万人的礼堂,座位上有人,也有猴子。台上一位穿着羽衣的舞者开始跳舞。

依旧是模仿着猴子的舞蹈。她的手里有一个好像是大脑形状的银色的物件,上面的光泽甚至还在流动着。她拿着这个物体,又跳起一种原始的祭祀舞,节奏奔放,动作狂野。这舞看久了,仿佛三魂六魄也被勾了去,我要不是完全动不了,我也想一起跳。

全场观众早已被深深感染,一起进行着狂野的舞步。

他们每人手里都有这样一个物件。

我回头,看到围着我的医生护士们,手里也都有这样的东西。

突然全场安静了。

舞者哼唱着古老的歌谣,将那物件高举。

顿时眼睛所及之处,一片流动的银光。

啪。

舞者手中的银器落地,完美地裂成了两半。

场内的无数银器一个个落地,都同样分成了两半。离得近了,我终于看到了这物件里装着的东西:鲜红透亮,仿佛是……一块骨髓。

我的主刀松开双手,一闪银光。

我感到了一股钻心的疼痛。

我睁开眼,看到我媳妇正在我身边坐着。床旁边摆着我的小桌,上面放满了一听听的可乐。

这可真是太棒了。我记得很清楚,在手术过后,护士说我需要补充一些糖分。我向她要了三十听可乐,她当场同意了我的要求。

看来可乐送到了。

我开始给她讲我在手术室的见闻:

媳妇你根本不知道刚才的手术有多么地牛逼!我听我的医生说,这是一种全新的音乐疗法,你看刚才,我都不是在手术室里做的骨穿,他们把我拉到了音乐厅!好像是John Meyer在大学这边开演唱会,然后他们就把整个手术和表演结合在一起……

我就这么唾沫横飞地说着,边说边大口喝着可乐。

仔细一瞧,这是可乐公司的全新产品。

这种可乐名叫“共轭可乐”。在包装的时候,他们会放进一串处于共轭状态的气泡,这样这瓶可乐就算开瓶,整瓶可乐都会因为这串气泡的作用而永久地保持恒定状态——一言以蔽之,这可乐就算开着盖也不会跑气。

媳妇听我说完。

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刚才就是进去做了个骨穿,全程你睡得都跟死猪一样。

我很无奈。

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手术的经历啊!

媳妇说她渴了,出去要水去。

这么多可乐你随便拿一罐喝啊!

什么可乐?

我旁边的桌子上,空的。

刚才护士不是进来把可乐都收走了,放进了我床旁边的冰箱里吗?

你床旁边还有冰箱?!

对啊!平时咱们吃剩的菜不都在冰箱里吗!

那个冰箱在外面的会客室里,你病房里只有装药和各种器械的储物柜!

媳妇出去了。

我手里还有刚开的一听可乐呢,她不想喝就拉倒呗。

可乐,好喝。

[1]: http://maweihao.cn/index.php/archives/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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